蔣興儀的學術和日常散文

作者：蔣興儀



這週的讀書會，跟學生討論電影《羊男的迷宮》。我雖然事先做了很多的功課，但是在討論當中，學生還是給了我許多新的想法，這是一場精采的討論。

我們把焦點放在小女孩身上，探討人在危及的時刻，該如何做出勇敢的決定。小女孩在片中呈現出三種面貌；1.平庸之人，2.邪惡之人，3.自由之人。

第一，平庸之人。她就跟一般的平常小孩一樣，很愛玩（跟著小精靈去探險），充滿好奇（願意嘗試羊男給的任務），膽子很大（進入迷宮、爬進爛泥樹洞），經常不聽話（媽媽叫她穿得漂漂亮亮參加宴客，她偏要弄髒衣服；羊男吩咐她開中間的門，她偏要開旁邊的），抱著僥倖心態（以為自己可以順利過關，就違反規定吃了葡萄）等等。這些特徵和一般的小孩沒啥兩樣。



第二，邪惡之人。這是在她接受羊男的最後一個指令，去偷抱弟弟的時刻，我們可以在她身上嗅聞到邪惡的氣味。當羊男給了這個指令時，她難道不覺得事情不對勁嗎？她對於這個奇怪的指令，難道沒有一絲的懷疑嗎？隱隱約約應該是有的，但是她故意不理會這中間的不合理之處，很順從地把弟弟偷去給羊男，為什麼？



我們可以推想，她可能因為弟弟害得媽媽難產死掉，心中怨恨弟弟。她可能因為繼父打她，並且搞砸了可以保護媽媽的曼陀羅樹根，而想要藉著弟弟來此報復繼父。她可能因為一心想著要回到地底王國當公主，獲得永恆的不死生命，而願意奉獻出弟弟。

敢在凶惡的繼父面前，偷抱走弟弟，需要很大的勇氣。這勇氣使得她不同於一般人，超出平庸之人，但是，這個超出卻是走向邪惡的邊緣。在這個時刻，她幾乎等同於他繼父那樣的法西斯極權主義者。我們可以說，這樣的勇敢，還是不夠勇敢，因為她還帶有太多的利益、期望、執念、貪嗔癡。



第三，自由之人。當她達成任務，正要把弟弟交給羊男時，羊男拿出刀子要刺弟弟。在這一瞬間，發生了好多事。

她沒有把弟弟交出去，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這個動作，等於是宣告她要放棄她的永恆生命，她放棄地底王國的公主身分。她的爸爸早已死了，媽媽又剛死，她在這世間已經是孤兒，倘若放棄回到地底王國，等於是放棄未來美好生活的希望。



繼父一路追過來，已經在她的身後。她知道繼父是不會對弟弟殘暴的，畢竟虎毒不食子啊，所以她把弟弟還給了繼父。但是，一旦把弟弟交出去，她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繼父已經夠殘暴了，她又對繼父做了那麼多違逆的事，把弟弟還回去，很清楚，簡直就是找死。雖然如此，她仍然決定連自己有限的肉體生命也放棄掉。她願意死，願意犧牲自己的命，也不肯讓弟弟流血。

既放棄了永恆的生命，又放棄了有限的生命。她在最邪惡的邊緣，瞬間穿透了邪惡，作了一個最為勇敢的決定，那是絕對的勇敢。這一正一邪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但是卻天差地遠。學生形容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她的死，不是那麼簡單的死翹翹而已。不管她最後是通過了考驗回到地底，或是真的被繼父打死，都不重要了。她在把弟弟收回來的那一瞬間，她就已經接受了死亡，並且通過了最為嚴格的倫理試煉。那一瞬間，她讓自己暴露出去，讓自己落入虛無的深淵，她是絕對自由的、開放的、欣然的。

小女孩不只是那個小女孩，她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當然都是平庸之人，也有可能過去曾是或未來將是邪惡之人。但是，在每一個危及關頭的最後，我們都還有機會做出正確的決定，我們都還有機會從邪惡邊緣整個倒轉過來，我們都還有機會能夠通過深淵的倫理試煉，獲得自由。只要我們不害怕虛無、不害怕死亡，我們就能夠在深淵當中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