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創傷之敘事的歷程
1.發生了X
在船難發生過後,救生小艇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所以稱它為X。我們只知道,X應該是pi相當難以承受的經歷,使pi遭受到強烈無比的打擊,粉碎了他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刺穿了他的心靈,輾平了他的自我。以至於,在接下來的生命裡,這個創傷的X會不時地冒出來干擾他。通常,一般人都不願意再次與它遭逢,所以會設法迴避它,將它呈現為各種各樣的面貌。
對pi來說,X必須要再出現一次,第一次是被動地與它遭逢,第二次則是要在敘事當中,主動地與它遭逢。這樣,pi的生命才不會一直環繞著X打轉,才不會讓X成為糾纏他的惡夢,而是讓X徹底改變他。
2.想像的粉飾:老虎童話故事
在對於創傷的重述過程中,會出現一種版本的故事,就是把創傷事件給體面化(gentrify),用積極正向或自我激勵的方式去陳述故事。這種美化或溫馨化的作法,是對X進行想像的粉飾:將X當中的所有元素,重新安排為大和解的童話故事,裡面沒有一個是壞人,即便有人做錯事,也都不是故意的。為什麼要將X體面化呢?因為X太難以承擔,故需要有一個安撫性的版本,好讓自己耽溺其中,這樣的麻醉讓他可以暫時不用去面對X。
整場電影的大部分,敘述著老虎一路相伴的過程,穿插無人小島的冒險之旅。裡面似乎充滿了各種隱喻,但對我而言,隱喻只有一個,它所暗示的是:這段看似神奇心靈之旅的老虎童話其實只是表層的想像性粉飾,掩飾著X。老虎是pi的各種情緒的投射:敵意、恐懼、勝利、依附、同情…等。這種種的情緒雖然複雜,但並不夠強烈,因為它們會被一股最大的力量給收攏,就是來自神性力量的撫慰與希望。pi將一切發生的原因歸諸於宗教上的各種超越性,用一個更強大的父親(上帝、佛陀、毗濕奴等),取代那個已經葬生在海難中的父親。
表面上,老虎童話看似一段已經完成的自我療癒之旅,但實際上,老虎童話不僅沒有走到終點,甚至還停留在創傷歷程的一開始,是不願意重述創傷經驗的一種抗拒與耽擱。
3.幻象的建構:比現實更真實的暴力
在對於創傷的重述過程中,會出現另一種負面版本的故事,它充滿了暴力、殘忍、痛苦、血腥等場景。它還不是X,它接近X,但卻把X被呈現為這種死亡的幻象。正是因為它太靠近X,幾乎要重複那個極度難以承受的經驗,故只能用更劇烈的情緒去迴避X。
在電影的後面,我們彷彿辨識出,pi對日本調查員說出的第二個故事屬於「寫實版本」,是老虎童話的寫實面。這個寫實版本雖然看起來突破了想像的粉飾,很靠近幻象,但是,卻還不是幻象。那裡面有流血,但不血腥;有赤裸裸的爭鬥,但不殘忍。寫實版本裡面,最接近幻象的部份莫過於殺人與人吃人。然而,在pi的敘述中,壞人只有廚師,而廚師的死只是pi不得已的自衛而已。如果真的只有這樣的「不得已」,pi的愧疚感只會是短暫的。因為這裡所呈現的只有動物的防衛本能,誰會對於一個身處極端情況而暴露動物本能的人,予以苛責和撻伐呢?
第二個寫實版本依然是合理化的故事,只是幻象的前奏曲,在整部電影中,pi的敘述並沒有進入到深層的幻象。倒是網路上有位影評作者,寫到pi有可能吃掉了媽媽,這便稍微觸及到了進一步的幻象。我們可以隨意猜想,或許情節更極端:廚師準備對pi下手,而pi卻把媽媽推到前面,讓媽媽被殺。或者是:溫柔慈愛的媽媽轉變為噬血殺手,和pi聯手殺了所有人,當最後媽媽準備撲向pi時,被pi殺掉了。
我不是說必然發生這類的情節,而是說,不論它實際發生與否,pi的心理或許都曾經出現過這些懷疑、猜忌、想像,甚至某些時候期待這些殘忍的場景被實現。在生物性的求生需求之外,人性的邪惡念頭會冒出來。只要心理有過這些幻象,不論實際發生的事件是什麼,最後都會被摻雜在一起。以至於,在事件過去之後,這些組合過的記憶,會衍生為倖存者巨大的、揮之不去的罪疚感。因此,才會需要掩飾性的故事,去掩飾這個罪疚感。
4.敘說:穿越幻象並重複X
若是作為創傷敘事的歷程,則這部電影少掉了最重要的一個部份,就是成年以後的pi,他重述這個故事的當下狀態。電影只是把他描寫為一個平淡的故事提供者,像是個經歷了風霜的老年水手一樣,帶著一點點的感傷(為了老虎沒有回頭看他),一些些的傲慢(給予的教訓是要聽眾自己選擇結局)。
如果pi的海上經歷是重要的,是一個與X遭逢的創傷性時刻,則他必須要在他後來的敘事過程中,再次經歷當初與X的遭逢。紀傑克說:「用刺傷你的矛,來治癒你的傷。」他要在他的敘說過程中,讓故事把他帶往最深層的幻象,並進一步穿越幻象,(或許是)以某種歇斯底里的情緒狂暴狀態,重複X,重複當初的巨大擊打。一直說著說著,說到語無倫次,說到喃喃自語,說到無話可說,說到大音希聲,說到沉默來臨。
在敘說當中重複與創傷的遭逢、與X的遭逢,就是重複經歷我們自身的lack of being存有之匱乏,重複一次我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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