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兩可:從心理分析看《逃出絕命鎮》的種族主義意涵
大家都知道《逃出絕命鎮》(Get Out)是一部描寫種族主義或種族歧視的驚悚喜劇電影。網路上有很多影評,也介紹了本片的許多趣味伏筆和巧思安排。這是一部非常適合用心理分析來解讀的電影。我在看這部電影時,正好讀到Derek Hook對於種族主義的解析(Hook是解析Frantz Fanon),可以用他的理論來討論這部電影,電影也為他的理論提供了鮮活的範例。(為了書寫方便,我直接採用「黑人」一詞,而沒有使用「非裔美國人」一詞,雖然我知道這樣會比較政治正確)。不過,我的討論,有些已經超出了電影,作出其他的延伸。
很簡短地介紹一下電影的劇情。非裔的黑人男主角Chris到白人女友 Rose的小鎮家中拜訪女友父母,這其實是女友Rose的誘騙計謀。許多白人賓客都同時來到Rose家作客,公開的宴會結束後,白人們私底下舉行競標會。要被競標的拍賣品乃是非裔男主角Chris健壯的身體,這些白人意圖將自己年邁或殘障的身體,用腦部移植手術跟他交換。Rose的媽媽是擅長催眠的心理師,負責用催眠將非裔男主角Chris給困住拘禁。而Rose的爸爸則是擅長腦部移植的外科手術醫生,負責動刀。過程就是描述Chris怎樣被誘、被囚,以及怎樣脫逃。
一、愛恨兩可、偏執
本片最大的亮點,就是掌握到種族主義者對於他們所歧視的群體抱持著一種「愛恨兩可」(love-hate ambivalence)的情感。我會補充,這個愛恨兩可的情感,伴隨著兩種偏執。
過往探討種族主義的電影,大多只有陳述白人的傲慢、優越、和自大感,自視為高級人種,鄙視和貶抑黑人;而較少描繪白人對黑人的嫉妒與羨慕。事實上,嫉妒和羨慕才能說出白人歧視者為何那麼「在意」一個他看不起的人。通常,看不起某人時,就不會把某人放在眼裡,若是放在眼裡,必有蹊蹺。嫉妒和羨慕使得白人對黑人的情感是複雜的。ambivalence通常被翻譯成「矛盾、模稜兩可、愛恨交織」,它表示:「並存著相反的兩極情感」(通常是指:愛與恨、吸引和拒斥)。
電影中,女友Rose一家及賓客等這些白人,作為某種「社會達爾文主義者」,表面上把自身視為自然的優等種族,但骨子裡仍然對於黑人的某種天生優勢,如體格、性能力、音樂運動才華等,抱持著嫉妒與羨慕。就像Rose的爺爺在跑步運動上,不甘願地輸給了黑人,因此想要得到黑人的身體。簡言之,白人既覺得自己天生優越,卻又認可並愛慕黑人的某些自然天份。黑人在這裡具有兩種矛盾的「自然」特質:一種是被鄙視的,一種是被讚揚的。
當自視優越者想要壓制對方、統治對方,不只是因為對方低下劣質,而是因為害怕對方比自己好、能超趕過自己。白人有著雙重思維,一方面既承認黑人的優點,另一方面又要壓制自身的這種承認。亦即,白人壓制黑人,其實是壓制他自身內心對黑人所抱持的迷戀和吸引力。
這個雙重思維折磨著他們,造就了他們的兩可情感:對黑人既愛又恨。從Rose一家人的言語(爸爸暗喻黑人就像鹿一樣,拼命繁殖)和動作(Rose用黑吸管來喝白牛奶),都可以看到憎恨的元素:厭惡、排斥、詆毀、隔離。另一方面,又可以從白人賓客對Chris的體格的欣賞觸摸、競標等,看到愛慕的元素:誘惑、異國情調、慾望。
憎恨本身就包含著愛戀。憎恨是一種「否定的依附」:我恨你,因此我時時刻刻想著你、念著你,雖然是想著要如何擊垮你、奪取你的東西,但你的形象仍然盤據佔領著我的整個心思。因此,有別於一般對憎恨的解釋,種族主義的憎恨的特質是:焦慮又被吸引、蔑視卻又渴望。
正是因為白人得不到黑人的優點,所以才要貶抑、壓制黑人,形成種族主義的歧視和壓迫。但這部影片有個巧妙的想像:白人硬要把得不到的東西搶過來,把黑人的身體用換腦的方式,讓白人給佔據。它把白人的內在幻象給活生生地具體化了。這個巧妙的想像,替我們展示出白人的第一個偏執(paranoid):「種族化、自然化」的想法。白人強調種族的「本質、天生、自然」等特性,無視任何的歷史、文化、社會建構等面向。就是因為存在著這個偏執,使得他們認為自己永遠無法獲得黑人的優勢(怎麼學也跟不上),故只能用換腦的方式強行奪取。言下之意就是:無法獲得黑人的優勢,那就只有毀了黑人。
第二個偏執是來自Zizek的概念(而不是Hook):「偷走享受」。白人要從黑人那邊搶回來的東西,白人認為本來就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是黑人從白人這邊偷走的。因此,拿回被偷走的東西,自認為理所當然,毫不愧疚。很可惜的是,影片中並沒有突顯這一點,若是能在某些對白中加入它,電影就更完美了。
二、倒轉的刻板印象、認同加害者
如上所述,伴隨著愛恨兩可的情感,電影中提點了對同一個族群的兩種極端刻板印象:黑人好糟、黑人好棒。這樣的兩極刻板印象,不只發生在種族主義者身上,也發生被歧視者身上。不過,電影並沒有繼續發揮和著墨這一點。
後者尤其是常犯的錯誤。黑人為了翻轉自身被污衊的刻板印象,肯定自身的優點,轉而強調「黑就是美」等想法。NBA籃球金童柯瑞(Stephen Curry)和前美國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都曾被質疑「不夠黑」,這類的意見在美國很常見。表示黑人已經內化了「種族化、自然化」的想法,跟之前白人的迷思沒啥兩樣,只是把好壞價值顛倒過來而已。
不只如此,用膚色來貶低自身族群的人,也同樣採用了白人的操作:優等化、劣等化。操作手法一樣,只是改變了其中的內容。把「優等-白色、劣等-黑色」,改變成:「優等-深黑、劣等-淺黑」。這並沒有脫離種族主義者的思維模式,仍然複製了它。
一般討論「認同加害者」時,都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例子,來指稱受害者如何去認同加害者,跟加害者站在一起。我們從Primo Levi的《滅頂與生還》的第二章〈灰色地帶〉,就可以看到這種狀況的揪心描述。在集中營裡的猶太囚犯,擔任職務、獲得一點權力之後,會跟納粹共謀,一起苛待自己的猶太同胞。我不討論這種情況,因為這些猶太囚犯是為了求生存而不得已的,在這種面對死亡的極端環境中,還要求他們發揮高貴人性,太苛求了。我認為這只是一種「被動的認同加害者」,身在自由世界的我們,無權用我們的標準去責備他們。
但是我著重第二種「主動的認同加害者」。也就是,當受害者被解放出來,沒有了生存的威脅之後,甚至開始掌權之後,但他們仍然採用過去加害者的思維和作法,或者回頭去對待加害者,或者是對待其他人。前者的例子很常見,後者的例子則有:以色列對待巴勒斯坦人、翁山蘇姬處理羅興亞人問題。
電影中當然不適合討論這一點,因為這部影片主要是檢討白人種族主義者,如果再加上探討黑人自身的迷思,可能容易混淆主題。畢竟,加害者和受害者之間的灰色地帶,需要細緻探討,否則很容易陷入「譴責受害者」的境地。不過,電影還是有對黑人同胞的暗諷,是底下要討論的那一點。
三、黑人意識
Hook用「黑人意識」來陳述黑人能夠覺醒,意識到自己是個黑人,不再去模仿白人,不再想要成為白人。但這樣的「黑人意識」不能只停留在淺層,需要更深層。
在電影中表現了這個象徵:兩位Rose家中的男女僕人,已經由Rose的爺爺奶奶的大腦所佔據,還有在宴會Chris遇到的那位之前失蹤的黑人,也可能是被白人老婦的丈夫所佔據。這三個人都象徵著那些認同白人與仿效白人的黑人。他們的「黑人意識」在被照相機的閃光燈照到時,會突然受到刺激而呈現出來,這是比喻光照的「啟蒙」(enlightenment)意涵。
成為白人、仿效白人,正是在Fanon在《黑皮膚、白面具》書中的重要主題之一,他說:「沒有一個黑人不作夢,沒有一個白人不恐懼」。黑人作夢,是夢想要成為白人,具有跟他們一樣的膚色、地位、特權。Fanon本身一開始的確是作夢的那一種人,他力爭上游,成為醫生,躋身白人上流社會,卻還是得到白人小孩的一句話「看,一個髒黑鬼」。因為這句話,他的「黑人意識」獲得覺醒,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白人,不只是因為膚色,更是因為種族主義的社會結構存在,使得這件事情永遠不可能發生。
白人恐懼,是害怕他們對黑人的壓迫受到報復。生活在殖民地中的少數白人,每天都生活在數量龐大的黑人族群中,試想,倘若這些黑人都獲得黑人意識的覺醒,白人是否立刻陷入危險?因此,「黑人意識」正是白人所恐懼的,越恐懼,就越是用力地去壓制。「黑人意識」是推翻種族主義社會結構的必要先決條件。
不過,承上一段所說,「黑人意識」的啟蒙還需要夠徹底,不可再複製白人的種族化、二分法、優劣區分等思維邏輯和操作手法。今日廢除了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就陷入了這樣的困境,掌權的黑人,用過去白人對待他們的手法,回過頭來對待白人(儘管曼德拉一再強調不該如此)。雖然苛待白人有可能是出於一種報復心態,但我不強調報復,因為強調報復,相繼而來就會訴求寬恕。我認為「報復-寬恕」這一組概念不該是「黑人意識」的主題。
「黑人意識」的主題,要進一步發展成「黑人非人」(或黑人,黑人罷掉,就跟Lacan的主體罷掉($)一樣),也就是擺脫用膚色、種族來定義人,讓自身也從「黑人」這個標籤跳脫出來,跟所有被排除的「非人」串連在一起:窮人、性工作者、難民等,當然也包括低階白人(電影中,Rose一家人是富有的高階白人,才有辦法出價競標黑人身體,我相信,他們歧視的不只是黑人,也會包括低階白人)。
四、個體無意識、集體無意識
最後要談一下無意識。容格(Carl Jung)將佛洛伊德的個體無意識,擴大為集體無意識,Fanon用它來指稱西方社會集體長期以來對黑人的歧視。
當Chris陷入Rose媽媽的催眠時,Rose媽媽所利用的是Chris的無意識罪疚感,這來自於他的童年創傷:他的媽媽出車禍時,他貪玩於打電動,沒有即時處理車禍事宜。雖然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樣而導致媽媽死亡,但至少Chris心底對這件事是深感愧疚的。這裡突顯的是「個體無意識」,由某個過往的創傷事件造成。它容易因為創傷恐懼或無意識罪疚感,而受到操控。
跟這個電影橋段相比,日常比較常見的狀況,還有兩個延伸的差異之處。一個是,無意識通常不是由外人進行的操控,而是自身受到無意識罪疚感的支配。無意識罪疚感的存在,經常影響我們的思緒情感、行為判斷等。例如,Chris的童年經驗,在他遇到相關事件會起決定性作用:跟女友駕車撞到鹿,他非要下車查看鹿的狀況,無意識地想彌補當年他沒有做到的事。
另一個是,無意識罪疚感不必然要跟某個創傷性事件聯繫,它可以是經常性的,因為我們的「超我」就是靠著無意識罪疚感所形成的規範機制。亦即,即使沒有童年創傷,我們仍有著無意識罪疚感,超我不斷提醒自我:什麼沒做好、什麼做錯了、什麼有待去做…。
然而,跟種族主義相關的,比較不是個體無意識,而是「集體無意識」。Fanon提到「歐洲」集體無意識(不只歐洲,也包括北美澳洲等,所以我用「西方」集體無意識)所展現的各種歧視。這種西方集體無意識會表現於語言文本(如故事、笑話、寓言、教科書等),並透過制度和傳播媒體來落實它。它會把與黑人相關的事物也一併賦予負面的評價,例如,黑色廣泛被認為是象徵邪惡、不吉祥的顏色。
在集體無意識的影響之下,即使沒有實際遭遇過歧視對待的小孩子,也會開始產生低下感。「克拉克娃娃實驗」(Clark Doll Experiment)就是最好的例子,它展現出負面自我印象的形成:黑人小孩認為黑娃娃是「壞的、醜的」,而自己就是那個黑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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