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的相關概念(一):哀悼/憂鬱、行動化/透工
一、憂鬱(melancholy)和哀悼(mourning)
佛洛伊德提出「哀悼」或「憂鬱」這一組概念,來說明當我們喪失了重要的對象時,可能會產生的反應。失去重要的對象,像是:失去了所愛之人、失去了國家、自由或自身的理想等。
當重要的對象喪失時,我們會產生「哀悼」的過程,這是正常的反應。克服「哀悼」只需一段時間,讓此一過程逐漸緩解即可,並不需要去特別的干預。如果強行干預的話,不僅無濟於事,甚至可能有害無益。也就是說,針對喪失的痛苦,「哀悼」是必經的過程。
然而,如果發展為「憂鬱」,則就傾向於病理的狀態了,會需要醫療的介入。「憂鬱」的特徵包含:極度痛苦的沮喪、對外在世界不感興趣、失去愛的能力、所有的活動能力都降低。並且,憂鬱者對於自我的評價也降低,會經常性地產生自我批評、自我譴責,這種情況發展到極致時,甚至會虛妄地期待受到懲罰。上述的這些特徵,在「哀悼」中也大致相同,除了一項特徵例外:「自我評價方面的失調在哀悼中是沒有的,但其他特徵則相同。」
深沉的「哀悼」是因為失去所愛之人,也包含著心靈痛苦,也會對外部世界失去興趣,也會失去愛的能力,也會迴避所有的活動。但是,「哀悼」不會產生對於自我的評價降低,或自我譴責等情況。「哀悼」僅僅是基於對象喪失之後,心理能量都從外部撤回,所表現出的暫時性正常反應。傷心痛苦的人,他的心理能量(力比多libido)都集中在喪失的對象上頭,以至於他需要時間去重新調整內在的心理能量狀態。當這個調整的「哀悼」的工作完成之後,他與世界的關係就會恢復原狀。
佛洛伊德說:「在哀悼中,是世界變得貧乏空虛,在憂鬱中,則是自我變得貧乏空虛。」「憂鬱」的病理現象的重點在於:對象的喪失,轉變成為自我的喪失。自我把自己呈現為一個無足輕重、一事無成、道德卑劣的。他譴責自己,貶低自己,希望自己被拋棄、被懲罰。在強烈的自我批評狀態下,他把自己描述為一個可憐的、自私自利的、不誠實的、缺乏獨立性的人,一個把隱藏自己的缺點當作惟一目的的人。
為什麼會出現「憂鬱」而無法哀悼呢?可能的原因是什麼?
之所以會出現「憂鬱」,主要是因為他對於那個失去的對象產生過度的認同(identification),以至於用它來建構他的自我認同。他把自身的自我等同於這個對象,一旦這個對象失去了,也等於他的自我喪失了。
二、行動化(acting-out)和透工(working-through)
討論大屠殺倖存者的歷史創傷,會使用到「行動化」和「透工」這一組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概念。
「行動化」關聯於重複,甚至是重複強制性(repetition-compulsion),這是指產生某種強迫性要去重複某事的傾向。在經歷創傷的人們身上很容易看到,他們再活著(relive)過去,也就是說,他們彷彿仍然「活在過去」那般地活著,並沒有真正地「活在現在」。過去的事件會不斷創入到他的當下生活,例如:閃現的場景、惡夢連連、突如其來的相關警覺性刺激等。他們被迫要去重複這些過去的場景,既對這些內容無法產生任何意義,也無法發展出新的情境或場景。也就是說:他們被困在「過去」當中,「過去」過不去。
「透工」(或翻譯為「修通」)則是一種抵銷性的力量,可以抵銷「創傷過去」所產生的支配性效果。在「透工」的過程中,人們試圖採取「批判性距離」(critical distance)回頭來檢視自身與提出問題。一方面,探究要如何對加害者進行公義的審判。另一方面探究要如何對受難者進行哀悼的儀式化作為,例如,把受難者的冤屈公開,讓死者能被命名,呈現死者的面容等(設立紀念館、紀念碑、紀念日)種種安置死者的作為。這樣,為的是讓倖存者能夠從「現在」出發,向「過去」提問或告別,同時也就能夠區分出過去、現在、未來。這表示倖存者能夠對他自己說:「是的,在我身上曾經發生了這些悲慘的事情,或許我無法完全擺脫它,但是我依然生活在此時此地,而這已經和過去不同了。」也就是說:他們著眼於「現在」,「過去」可以試圖讓它過去。
「透工」並不代表能達到完全的結束、治癒、和諧化、自我支配等,不代表倖存這可以完全不被過去的事件或記憶所影響。這裡並不是全有或全無(all-or-nothing)的邏輯。因此,「行動化」和「透工」只能是一種區分,並不是兩個完全分離的範疇。倖存者也可能來來回回地擺盪在這兩邊。
面對大屠殺倖存者,我們這些沒有經歷過事件的訪談者、聆聽者、或研究者的態度,是否也會產生「行動化」和「透工」的狀況?
我們會擺盪在「同情共感」(empathy)和「批判性距離」之間。也就是說,我們也可能變成「行動化」,因為對他們的同情共感,而活在他們的故事中,把我們也包含到他們的過去裡。或者是,我們可以保持批判性距離,也許無法超越過去,但我們能夠活在現在,對過去承擔責任,對過去發展出可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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