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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傑克對敘事治療的批評(下):敘事同一性掩飾了$的創傷核心

 

敘事的治療取向力圖擺脫現實主義的決定論,他們倒轉了線性時間的箭頭,不再認為是由過去來決定現在,相反地,他們的詮釋取向認為,是由現在來決定過去。就在現在的這個當下,主體可以將自己的敘事加以重新組織,重述一個關於自身的原因。

紀傑克反對這類敘事-解構主義 (narrativist-deconstructionist)的治療取向。他精簡地指出其學說重點:「解決心理困境的方式,就是將我們過去的敘事加以創造性的『正向』重寫,因為我們最終都『是』我們所說出的關於我們自身的故事。」

「我們是故事」(we are stories),這個命題精確地表達了敘事-解構主義的觀點:不論是個體或集體都可以自由地運用新的語言來創造敘事內容,擺脫過去的自我,重新建立一個新的自我同一性。

紀傑克以嘲諷的語氣舉了一些例子。例子之一,某人試圖回到童年的創傷場景中,找出在無意識當中一直在影響著他,並且造成他人生失敗的原因,他所浮現的是父親對他的叫囂:「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我看不起你!你一輩子都不會有出息!」此時,依照此一敘事取向的原則,他應該要做到的是,將這個場景改寫為另一個畫面,父親慈愛地微笑並對他說:「你沒有問題的!我相信你!」

例子之二,以佛洛伊德著名的狼人(Wolf Man)個案為例,狼人所回憶起來的創傷場景是父母性交的畫面,這個總是令他感到暴力與困擾的場景。此時,依照此一敘事取向的原則,他可以將其重新描繪為祥和的畫面:父母只是雙雙地躺在床上,父親看著報紙,而母親讀著小說

例子之三,過去慘遭壓迫的非裔美籍少數民族,可以透過此一敘事原則,回溯其自身的民族歷史,並賦予正面且自我肯定的特質。他們可以找到一些證據,宣稱其祖先遠在歐洲現代化之前,就已經建立了古非洲帝國,而那是一個已然發展出高度文明與科技的國度。

為自己說出一個新的故事,等於是建構一個新的自我,新故事必須是正向的、愉快的、具有積極意義的。上述的例子明顯可以看出,紀傑克刻意的誇張並充滿了反諷,使得這個取向看起來有些荒謬。

他說,自從1960年代以來,我們的整個社會拋棄了過去的某種意識型態,而轉向進入了另一種「反向的意識型態」。過去的意識形態是指,個體受到社會的規範性力量所壓制,使得個體只能被框限在既定的模式當中,發展出僵化的思維與人格。到了1960年代轉向以後,這種壓制的社會文化已然徹底改變,我們不再受到外在力量的扭曲與侷限,而是相反地,社會積極鼓勵每個人將其內在動力完全地表現出來,達到某種「非疏離的自發性(nonalienated spontaneity)、自我表達(self-expression)、自我實現(self-realization)」等狀態。轉向之後的思潮展現在哲學、文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各領域的論述中。

此一取向對紀傑克而言充滿了矛盾,它就像它原先所要討伐的對象一樣(像傳統規範性社會一樣),也同樣是某種「意識型態」,只不過是相反的或反向的意識形態。

第一,它看似自由、任意、激進的表達,但其實它對於主體的預設,仍然是很保守的,是傳統的自我中心,只不過是把「自我同一性」修正為「敘事的象徵同一性」。它認為「敘事」大於「自我」,這雖然擺脫了自我作為實體的窠臼,但是它的「敘事」仍然服膺於一般社會習俗的敘事框架。

第二,它摻雜了正向心理學的取向,以及整合論的觀點,鼓勵敘事者說出一個完整的、首尾相連的故事,並且是一般人所謂的「好的、樂觀的、向上的」故事。它並未質疑自身這樣的「整合」與「好」其立基點何在。

第三,伴隨著它保守的主體觀,它對於創傷的觀點同樣是老式的:把創傷視為要被彌補的破損與缺憾(圓與缺的隱喻)。因此它只能停留在特殊的、歷史的創傷事件上,而無法區分創傷的兩個層次——歷史創傷、構成性創傷——與主體的關聯,也無法去設想「構成性創傷是主體性($)的基礎」這樣的命題。

基於對敘事治療的不滿,紀傑克說:「後創傷主體之研究的適切哲學面向在於認識到:當主體的(敘事)實存同一性遭受到野蠻入侵時,也正是它的誕生時刻。後創傷的自閉主體是下列的『活生生的例子』:主體不能等同於(不完全重疊於)『他所說的關於自身的故事』、他的生命的敘事象徵網絡。當所有的這些都被拿走時,某物(或是空無一物,某種虛無之形式)仍然持續,並且這個某物是死亡驅力的純粹主體。」

敘事的目的既不是要整合創傷來重構有意義的象徵世界為目的(這是一般敘事治療的主張),也不是把創傷當作不可理解的奧秘來傳遞(這是卡露絲的主張)。建構一個有意義的象徵世界,正好掩飾並迴避了主體內在原初的創傷裂隙。傳遞奧秘的不可理解性,雖然離開了整合論的素樸,但會將創傷包覆為某種神秘兮兮的文化異物。

在敘事過程中,創傷的再發生使得敘事經歷了它自身的創傷化。創傷的敘事帶來的是字詞的破碎與文本的斷片化。在語言的絕對靜默中,敘事者再一次地經驗到他自身的存有之匱乏。倖存者要透過敘事而回想起並重複那個原初創傷。一旦能發生這個重複,就有機會解除症狀性的反覆循環(病理的重複強制性),這正是紀傑克所說的「用刺你的矛來治你的傷」。我們不說「創傷要被治癒」,而要說「創傷本身就是治癒」。

不過,紀傑克對於創傷的主體性($)陳述較多,對於證詞、敘事等課題陳述較少,還需要借助其他學者來補足這一塊,像是費歐曼(Shoshona Felman)、勞勃(Dori Laub)、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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