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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魏建國

羅蒂以敘事的規模與結構在反諷主義文化中區分出反諷主義的兩大派別:一個是反諷主義理論家,他雖致力於擺脫形上學卻仍然停留於後設敘事(metanarrative)之中;另一個則可通稱為反諷主義小說家,她的專長則在於微敘事(mininarrative)。

反諷主義理論指的是藉由反省所謂柏拉圖--康德典律而發展的哲學思考,他們認為停留在典律之中的形上學家都執著於尋找「不是某個個別哲學家的終極語彙,而是在任何意義下都是終極的語彙」。然而,反諷主義理論這個詞彙本身就帶有弔詭之處:一方面,羅蒂認為反諷的功用在於只要通過全然的自律,反諷主義者就可滿全私人完美的內在要求;另一方面,當反諷主義理論「希望好好瞭解形上學的衝動或理論化的衝動,以便能夠擺脫它的束縛」時,這個第二序的反諷主義理論卻反而提出另一套反諷主義綱領。

也就是說,就在反諷主義理論通過一段遙遠的距離觀照柏拉圖--康德典律的前後相繼時,這同樣的理論距離也阻滯了反諷主義文化的內在流動能量。在這種中心對邊陲的理論宰制下,反諷主義理論與反諷主義文化只是再一次地重複了形上學與其他形上學文化的支配關係。

然而,為了替反諷主義理論家緩頰,羅蒂建議我們將反諷主義理論去神秘化,並把上述誤入歧途的理論宰制問題重新描述為例如:海德格「如何能夠撰寫一部有關形上學的歷史敘述,而同時不使自己變成一個形上學家?」或是黑格爾「如何能夠陳述一個以自己為終點的歷史敘述,而同時又不把自己弄得滑稽可笑?」。唯有如此,羅蒂認為反諷主義理論才真正符合海德格所說:「即使在克服形上學的意圖中,對形上學的敬意仍然為主導一切。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停止一切克服,讓形上學自生自滅。」

因此,當我嘗試將反諷主義理論家區分為尼采與海德格(尤其是轉向之後的詩化海德格)兩大類型時,我仍然是謹遵羅蒂的一貫對比,也就是不論尼采或海德格等反諷主義理論家各自的思想內容為何,羅蒂都是藉由普魯斯特來對比出反諷主義文化中固有的小說化與理論化的內在張力。因此,接下來的論題將由形上學與反諷主義理論的關係轉移到反諷主義理論與反諷主義小說的關係。我在下面就嘗試以尼采式超人、海德格的此有以及普魯斯特的馬賽爾來鋪陳這個張力。

A.創造果陀的超人:這裡的果陀指的是對於真理、典範或價值的隱喻。因此,創造果陀就是尼采所謂的重新評價(或是羅蒂的再描述),而得以創造果陀者則稱為超人。然而,羅蒂卻認為「尼采所謂的超人,不只是對過去種種刺激的一堆獨特的反應對照而已,而是純粹的自我創造、純粹的自發性」。也就是說,這個盡收權力意志的尼采式超人不只是滿足於內在的自我創造,他更希望把自身牽連到變化和權力。因此,當尼采開始擔心自我指涉的問題時(是否我的超人已通達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狀態呢?),尼采遂掉入海德格所謂的「重蹈形上學陷阱」,並以終極的顛倒柏拉圖主義成為最後的形上學家。

B.等待果陀的此有:如果海德格認為尼采只是把表象與實在的形上區分代換為「你的權力vs.我的權力」的話,那麼實存的此有是否可能規避這種最為極致且墮落的形上學呢?或是說,當海德格由現象學的存有學轉向到存有的歷史、存有的理解時,他就已經擺脫了「後形上學的虛無主義所帶來的無思索的自我滿足」?在這裡,等待果陀正好點出海德格以完全不同於權力意志的謙沖靜泊回應了這個問題。也就是說,當海德格不再討論此有的可能性條件,並轉而討論「一種不想追逐權力的能力,一種不期望克服的能力」時,此有已然安居存有之宅,並在其中聆聽存有的美麗詩篇--人。

但是,迴盪在存有之宅中的終極音素並不限於此有自身的自我創造而已,事實上,這個具有力量的終極音素巨大到足以決定歐洲命運。依照羅蒂的實用主義分析而言,海德格在這裡也遭遇到尼采早先遇到的自我指涉問題(這個終極音素若不是一首普遍的詩,祂怎麼會對我具有如此深刻的意義呢?),也就是說,祂不只是對於此有或是海德格有意義而已,祂還必須支配世世代代的歐洲生命。因此,海德格雖然擺脫了擾人心神的權力意志,但他卻又將語言予以神化而掉入語言的泛神論之中。

C.後果陀的小說家:由於反諷主義理論家「的興趣不只在使他們自己煥然一新,他們還要使這個大東西(尼采→歐洲、黑格爾→歷史、海德格→存有)煥然一新;他們自己的自律就是這個煥然一新的大東西的副產品。」因此,反諷主義理論家往往逾越了他們早先所固守的自律界線,並導致:尼采違背其觀點主義,黑格爾封閉了歷史,海德格則不再謙沖靜泊。然而,普魯斯特就沒有這層困惑,羅蒂認為小說家的身份使得普魯斯特對無法共量性興趣缺缺,並在盡情描繪純粹差異時成為一個「不必擔心觀點主義是否為真的觀點主義者」。也就是說,普魯斯特無須創造或等待果陀,他根本不關心果陀是誰或是什麼,他是一個真正進入後果陀時代(非形上學,而不是反形上學)的反諷主義者。

因此,當普魯斯特面對攸關公共事務的權力問題時,他是將早先所畏懼的權威人物放在另一個他們所憂懼的權威情景中,也就是說,利用別的權威人物所提供的語詞來重新描述他們,並發現原來他們也不過是偶然環境的產物。羅蒂認為當普魯斯特有限化、相對化權威人物的同時,他並沒有宣稱他已揭露他們的真實本性或發現他們所忽略的深層真理。普魯斯特只是把「他的裁判們變成和他一樣的受難人,從而成功地創造出屬於他自己的、可以用來評判他自己的品味。」

也就是說,在小說空間中所發生的再描述效果並沒有使得小說家變成權威人物的另一個權威,相反的,它幫助小說家剔除掉權威概念的權威性。此外,小說的時間性也提供了私人創造的可能性,羅蒂認為「在他的小說和生命終了之際,普魯斯特顯示了時間對這些人到底做了什麼,從而也顯示了他利用他的時間做了什麼。他撰寫了一本書,從而也創造了一個自我,也就是該書的作者。」藉由創造主角馬賽爾並鋪陳其回憶,普魯斯特由一介法國公民一躍成為文學巨人。因此,馬賽爾--普魯斯特(這個複合字指出「追憶似水年華」既是自傳也是小說,或更好說是自傳小說)不僅分享詩人海德格的「回憶式思想」,並也成就尼采式超人的「我曾欲其如是」。

馬賽爾--普魯斯特把權威放在小說框架之中,並通過持續的文學寫作來完成自我創造。如此一來,小說家普魯斯特就無須訴諸於任何的公共訴求,便得以輕易的達成反諷主義指定的自我完美要求。畢竟「他擺明就是只關心他覺得自己如何,完全不在乎整個宇宙覺得他是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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