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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蔣興儀

海德格認為尼采是形上學的頂峰和終結。因為存有(Being)被遺忘了,因而形上學立即完成並實現,亦即世界被技術化,不再有新的歷史,一切都無法逃離因果相續的程序。因此,海德格把權能意志理解為:理性的極度彰顯和由人所造成的技術化系統。這整個因果結構就是支配意志的展現,就是形上學的世界,在其中,人自身也變成了總體計畫的對象。海德格對尼采這樣的詮釋,最大的缺點是帶著存有學和形上學的感傷,並且被這種情懷給侷限了。事實上,尼采的〈作為藝術的權能意志〉要強調的乃是權能意志所具有的摧毀(destructuring)面向,而這個面向和海德格的詮釋正好相反。

尼采認為,現實世界是一個神話(myth),沒有「事實」(facts),一切只有詮釋,只有寓言。寓言是由支配階層支配所造就的象徵產物,他們把「戰勝」(權力的優勢)解釋為「真實」,並使它變成規範,但實際上它是一種力(force)。尼采稱世界為權能意志,所指的是沒有任何事實的「詮釋」(interpretations)遊戲,這種力的遊戲產生了各種象徵的結構和層級,它們使自身變成了力的結構的代理者。這個世界像是一件「創造自身的藝術作品」。

藝術作為一種權能意志的模式,並不是一種「偉大風格」或封閉的「形式」,而是激情的衝動(impetuosity of the passions)。這些激情特別是指性欲的本能、謊言的偏好、藝術家想要被認為是「天才」的傲慢。因此,尼采的藝術並不是阿波羅式的:形式的完成、純粹性和透明性、穩定性、秩序和和諧;而是戴奧尼索斯式的癲狂,只能藉由反諷來達成調和。當權能意志被當作是藝術和象徵的產物時,它展現了自身所具有的摧毀本質:它不是一種要去完成形式、確定性與支配的意志,不是作為激情的「平衡器」,不是要緩和生命;而是一種使脈搏跳動的裝置,而是要激發和催動生命。

虛無主義乃是由於謊言的發現,發現那些被宣稱為「價值」和形上學的結構其實只是一種力的遊戲,因而,虛無主義即是權能意志的揭示,針對那些優越的階層關係進行擾亂和推翻。一旦發現了價值什麼也不是而只是權能意志的位置之後,就不會有人繼續在社會階層中保持固定的位置;個別主體的內在階層也不再保持完整,因為他們發現即使在他們自身之內也沒有純粹的價值認識,只有不斷的戰鬥以及短暫的系統化。

在這樣的虛無主義中,尼采強調永劫回歸的「可選擇性」(selection),可選擇性不單只是區分出哪些人可以接受永劫回歸而哪些人不能接受,尼采的意思是:「你必須非常快樂地去欲求此刻的永劫回歸」(這和禁欲主義相對立),「你必須『強壯地』去接受你存活當下的永劫回歸」。這個立場和權能意志及超人概念相一致。永劫回歸的可選擇性存在於如下的可能性上:「你必須非常快樂」,這意味著:「但實際上你是非常地不快樂,對於你的處境是何等地不能忍受。」一旦發現了力量的關係之後,不論力量是弱或是強,都會產生破壞性的效果。

和黑格爾的主奴之爭比起來,主奴之爭只是一種暫時的顛轉,主人和奴隸在本質上並沒有任何的改變,真正的改變只是主人和奴隸趨於同一。但是尼采的可選擇性所指的是:在主體經驗之中一種基本的內在革命,對於所有你所處的狀態抱持懷疑,擱置一切現實中獨斷的「有效性」宣稱。在這裡,我們並不只是在討論一種社會階層的位置改變,即使我們能夠在社會的層級架構上游移,我們仍然可能維持著一種內在的層級。永劫回歸和權能意志的作用主要是摧毀實際的統治層級,不論是外在的或是主體內在的層級,這在可選擇性的特徵中可以看出來。

力和形式(form)之間的關係是尼采美學中另一個中心議題。〈800〉中所強調的:首先,是美和性欲衝動之間清楚的連接;其次,表明「美化」是作為「意志勝利的表達:和諧的、邏輯的、幾何學的、簡化的...偉大風格」。在衝動/美/力量的連接點上,看起來藝術似乎是把它自身分解為一種形式,一種透過力而達成的勝利形式。而在〈821〉中,這樣的連接似乎達成了一種有秩序、有主從、簡單化、和諧的形式,形式是力得勝的結果。但是,在尼采所強調的酩酊概念上,卻有不同的表現,酩酊包含了高度的敏感性、愛好舞蹈、與形象世界連結,刺激出一種不確定的發展。

因此,在〈800〉和〈821〉之中,尼采所說的形式,其實要仰賴於那種過度狂喜、生氣勃勃、酩酊的狀態,也就是說,藝術並非是要求形式的衝動,而是戴奧尼索斯對於形式的否定。一方面,由藝術所達成的力量表現了組織的統一性得到勝利,而離心的衝力、多樣性、機動性、衝動等都瓦解了;但另一方面,尼采越加強調在藝術中力之勝利的意義,他就越加證明有機性、幾何單純性、結構嚴格性等概念在他的手中粉碎了。藝術看起來像是一種頑強的衝力,對抗著統一性和一致性,力量高度地被提煉為幾乎是病態的。

在〈800〉和〈821〉中,藝術的鼓舞作用就不是在於藝術家對材料和工具的支配中,也不是在於旁觀者對激情的支配中;而是在於那種熱情的潛能中,透過種熱情人們可以聲稱他們自身克服和對抗了存在的明顯否定性。

我們看到,尼采把藝術概念當作一種帶有摧毀效果的衝動機制,它可以觸發主體的衝動並因此打破主體所建立起來的層級、穩定性和「連續性」。並非是由力來將其自身分解為形式;而是由於力的遊戲才爆發出形式,這個力尤其是指身體的本能、性欲、動物的生命力。力反抗形式,正像是權能意志揭露並摧毀所有被宣稱的「本質」、永恆、神性和客觀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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