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P:逃兵追緝令》:「輩分」作為制度超我或文化超我
霸凌者不是殘酷超我,是本我的恣意妄為
學生問我。軍隊中的老鳥或前輩經常會說:「你們怎麼這麼弱?怎麼保衛國家?」「這點體力活都做不好,還能幹嘛?」「一點小打擊,都不能忍耐,你還能幹什麼事?」然後以這些名義,對菜鳥或晚輩作出許多極度過份的虐待行為。學生的問題是:老鳥或前輩在這裡運作的心理機制是「殘酷超我」嗎?
以韓劇《逃兵追緝令》為例,我會說,不是。上面的那些唱高調的言論,純粹只是念台詞而已,這種行為是霸凌的行為,霸凌是「本我」的作為,是一種對於享受權力、享受作為前輩、享受高人一等,而作出的恣意妄為的虐待與欺負。這是一種私慾的展現,不是超我,而是施虐狂的行為。他們所作的行為,跟言詞中那些關於訓練的、管教的內容,完全無關。
《逃兵追緝令》裡的老鳥前輩,對於後輩所作的事,包括:隨意毆打、嘲諷漫罵、因後輩打呼而讓他帶防毒面具睡覺(並在其中灌水)、要後輩在別人面前表演打手槍、燒掉後輩下體私處的毛、往後輩口中吐口水…。這些已經跟訓練管教完全無關,而且沒有任何的原因(沒有像是訓練成績落後的原因)。這些老鳥,只是在玩弄他人,隨時都可以想出花招,用來打發時間,或看心情隨意發揮,或是看到某人覺得看不順眼等等。
霸凌不是懲罰,不是制裁,不是管教訓練。殘酷超我雖然殘酷,但是其中還帶有「懲罰」或「制裁」的意涵,還帶有某種道德標準的堅持,只不過,這樣的懲罰或制裁的尺度太過份,而導致對方受到嚴重的傷害。但是,霸凌就只是欺負,不需要對方做什麼錯事,就任意地對他施加暴力,霸凌者在這種施加暴力中,享受高人一等的愉悅,享受看到對方無助的愉悅。
羞辱他人,是這類霸凌者的主要目的。他們不只是想要從虐待他人中獲取快感,還要看到來自弱小無力的人那種害怕、不敢反抗、痛苦、忍氣吞聲等困窘的模樣。要讓他人感到害怕,是這些霸凌者「無能」的表現,因為自己沒有什麼可表現的,就唯有透過讓人害怕,來顯示自己的能力。所以說這是一種無能的展現:唯一的能力,就是只剩下用高壓去脅迫別人。
認同加害者、弱弱相殘
更可惡的是,這些霸凌者,當初進入軍隊時,也是個菜鳥,也是遭受到霸凌的對象。只是,一旦等他們變成老鳥之後,他們變把當初被虐待的行徑,完全吸收下來,複製了當初加害者的姿態和行為,完全地認同加害者,甚至比當初的加害者更嚴酷地去對待後輩。這種把他們之前所受的傷害,毫不懷疑地加諸給後人,就是一種弱弱相殘的作法,不敢去抵抗既存的陋習,而把自身受過的傷害,加諸給後人,作為報復或補償。選擇把報復施加給無關的人,是一種「無能的報復」。這跟上一段說的那種無能不同,那邊是指感到自身的能力不佳,沒有什麼可讓人信服或讚揚的地方。而這邊的「無能的報復」是指對於復仇這件事感到無能為力,因為沒有辦法針對當初的施暴者進行報復,所以把恨意加諸在另一個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
《逃兵追緝令》第一季的最後一位逃兵曹石峰,就是遭到了這種無理由的霸凌,導致他從原本溫和、善良的好人,一變而為充滿怨恨、急於復仇、滿心憤懣與不公的人。長期的、一次又一次的欺負,碾碎了他心中最後一絲的善良,他曾經對同儕說:「我們以後要對後輩好一點。」,表示他不願意複製這種充滿惡意的虐待行為。只是,他的善良,還是被壓跨了,他不再忍耐,因為忍耐沒有幫助,忍耐已經到達極限了。他回擊了叫他當眾打手槍的前輩,並逃營出去,成了逃兵,去綁架當初那個虐待他最兇的、已經退伍的前輩。他要復仇,他的怨恨已經完全被引爆。曹石峰是個很令人傷心的案例。究竟,需要多少次的虐待,需要多凶狠的霸凌,才能把一個善良的好人,逼到絕境,逼到失去理智,逼到拋棄一切善良的原則?曹石峰的例子,令人不勝唏噓。
「輩分」文化:制度超我或文化超我
雖然說,霸凌者不是殘酷超我,而是本我的任意攻擊。但是,整個軍隊中的霸凌行為,之所以那麼普遍,其背後有一個「制度超我」或「文化超我」在支撐著,那就是韓國社會一直以來對於「輩分」的恪守與堅持。
這種對尊卑順序的堅持,極端地到了不通人情與近乎癡迷的地步。凡是年紀比較小,就算是只差幾個月,也要對於年紀大一點的人稱呼前輩、使用敬語、不能反抗或頂嘴、必須聽從命令、隨時必恭必敬。儒家文化的這個長幼有序的特點,在韓國已經變成「儒教」文化的遺毒。聽從或服從前輩,這種要求,變成一種不論是非、無關合理與否的教條,它甚至都可以超越理性、超越道德、超越人權。所謂的「禮教吃人」,在韓國的輩分文化這裡,可以說是展現得淋漓盡致。
上級的長官,為何一再漠視這樣的霸凌行為?即便一再發生逃兵事件,也不會回頭去檢討或制止軍中霸凌行為?首先,還是輩分文化的深層影響。長官們,都是踩著這樣的文化而升上來的。他們升到了上級,享有更大量使喚下屬的權力,他們屬於輩分文化中的肉食者,何須無故去削減自己享有的權力。
其次,長官們需要這樣的輩分文化,去穩定軍隊的結構,老鳥永遠都享有管教菜鳥的特權,可以幫助軍隊建立服從的體系,便於發號施令的體系。下上關係,一旦打破,對長官而言,軍紀就有可能被撼動,所以長官會害怕。
第三,軍隊是一個封閉的系統,只要把事故緣由都封閉起來,另外編個故事,就不用家醜外揚了。例如,曹石峰就被說成是具有精神疾病,把錯誤都編排到受害者身上,事故就此變成了故事。
第四,長官很少親臨現場,親眼看到霸凌,大多是「聽聞」。「聽聞」所給予的衝擊是比較小的,就會覺得事態不嚴重(其實,他們自己過去也經歷過,怎麼會不能想像呢?)。因為他們不會直接看到受害者的慘狀(也不想看到),所以他們不覺得自己負有責任,需要糾正此事。
第五,長官的心態就是推諉和迂腐:只要不出大事,其餘的都是小事。但是,一旦出了大事,例如逃兵,或是受害者復仇槍殺前輩,他們也只會用編故事的方式,塘塞過去,或是把責任推給下屬,讓下屬去承擔。
補充一點,長官們確實是清楚明白軍隊中可怕的霸凌文化的,他們也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去當兵。有的想方設法安排自己的兒子去到比較輕鬆的單位,有的想方設法讓他有機會去留學放棄國籍,或許也有造假診斷書等情況。
霸凌也變成了「文化」
曹石峰被逼到絕境時,一直說著:「為什麼你們都只是旁觀?」
旁觀者,就是一大群在此現象中,眼睜睜看著他人受害,卻不會出面或出聲阻止的人。旁觀者有的是經常被霸凌者,有的是較少被霸凌者,有的是已經變成老鳥,稍許可以免於這種虐待。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默不作聲。
旁觀者的心態一方面是不想惹事,不想找麻煩,只想自保。另一方面是看到他人被霸凌,就覺得暫時不會輪到自己,一種慶幸「還好不是我」的自利心態。
旁觀者之以旁觀,是因為他們無能為力,他們對抗不了這種長期的惡習。一旦霸凌越來越多,越來越普遍,大家就習慣了。「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習慣使得霸凌變成了「文化」。只要變成「文化」,就是眾所認可的東西,就是無法去反抗的東西,就是在骨子裡根深柢固的東西。
怎麼辦?
說出來,不斷地說,不停地說,讓每個人都知道,暴露軍隊霸凌文化的實情,是反抗或改變的第一步。《逃兵追緝令》的網漫作者,就作了很好的示範,拍成電視劇之後,更是加廣了大量的觀眾群。
劇中的最後鋪陳,也盡力朝向正面的改變方向,不斷設法揭露軍中各種隱瞞實情的謊言,打擊企圖掩蓋真相的官官相護。由受害者家屬參與或組成的人權委員會,聯合媒體輿論,透過司法審判,控訴國家,向軍隊施壓。
當事者,曾經受過霸凌者,要勇於用metoo的心態,說出來。就算自己當時只能是個旁觀者,就算當時不敢說出來,退伍之後,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一個人、兩個人、一群人…,就形成組織,就有了力量。
我相信,韓國人是能勇於改變自身的惡性文化的。就像他們的各類影視作品勇於揭露韓國社會的積弊一樣。十年後的今天(劇中的案例多是2014之前的案例),韓國的軍隊,已經有稍微不一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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