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Desire)/驅力(Drive):《紀傑克辭典》翻譯
欲望(Desire)/驅力(Drive)
欲望和驅力是兩個密切聯繫的概念,它們遍布於紀傑克的作品中,並且關聯於他所有主要的關心:心理分析、哲學、和政治。當然,它們最明顯地關聯於心理分析,而紀傑克對它們的討論無疑地是在解釋拉岡(Jacques Lacan)如何運用它們。不過,欲望和驅力這兩個心理分析的傳統基本問題,當紀傑克將它們關聯於哲學和政治時,紀傑克藉此展現了他的理論的力量和其原創性。正如他對戴里(Glyn Daly)所說:「我整個作品最著迷的部份,可以閱讀為,將弗洛伊德的死亡驅力(death drive)概念,與德國觀念論當中作為自我關聯的否定性(self-relating negativity)主題相結合。」(CŽ: 61)
欲望
根據拉岡的觀點,欲望始終是它者(Other)的欲望,這意味著它是一個基本的互為主體性的現象,並且具有一種更為變幻莫測的特質。它不同於僅僅是生物學上的需要(need)(口渴、飢餓、寒冷),因為它不會這樣容易地被滿足。事實上,嚴格地說,它根本無法被滿足。我們所欲求的不只是如飲料、衣服、或身體等對象,而是對象小a(objet a),它並非一個實際的對象(就英美分析哲學的意義而言),而是欲望的對象-原因(object-cause of desire),也就是說,是它使得我們去欲求那些具體的愚蠢對象,如飲料、衣服、身體等。對象小a是失落的對象(lost object),我們會在周圍的所有事物和所有人的身上去尋找它:在進入語言世界和無法預測的環境之後,立即的與和諧的滿足都不再是可能了,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再次變得「完整」?
我所欲求的是它者的欲望,這個意思是說,我想要它者來欲求我,因此我試圖猜想它者想要從我這裡獲得什麼----我可以做些什麼事,使得它者因此而欲求我。我所欲求的事物,我的品味、願望、選擇等,都會因此而直接受到(我心中想像的)它者的欲望所影響。我之所以穿這雙鞋子,是因為我猜測它者會喜歡(我喜歡)它們。在《幻象的瘟疫》(Plague of Fantasies)中,紀傑克運用了佛洛伊德所講述的一樁小軼事,來說明欲望的這種相互主體性的特徵。某天晚上,佛洛伊德注意到他的小女兒安娜在睡夢時,顯然是在幻想著草莓和冰淇淋。如果欲望僅僅是一種生物學的驅動,則我們可以合理地說,在她的睡夢中,她所表達的是她的飢餓,或是表達她渴望著草莓的甜味。紀傑克的解釋與佛洛伊德完全不同:那天當小女孩在吃著她的甜點時,她很可能注意到她父母快樂地看著她在吃東西,「所以,吃草莓蛋糕的幻象,實際上是關於她試圖要形成一種身份認同(成為這樣的人:完全享受地吃著父母給予的蛋糕),而這將能滿足她的父母,使得她成為他們所欲求的對象。」(PF: 9)
成為一個主體,因此便意味著要學習如何去欲求,正因為對象小a總是逃避著我們,所以我們在整個人生中便不斷地學習如何去欲求。(也許當我正在享受草莓時,他們是愛我的,但是我這次做對了嗎?我能確定他們會因此而持續地愛我嗎?)當然,資本主義經濟大量地仰賴這種欲望的轉喻邏輯,在其中沒有終極固定的意義,每一種滿足都只是暫時的。廣告教導我們該如何去欲求,而每次我們購買某種商品時,不管怎樣,我們都覺得那並不是「它」(it)----以至於我們因此應該購買更多的東西。
驅力
如果這就是全部的話,成為一個主體並不會全是創傷的。在閹割之前,我們或許無法達到幻想中的共生狀態,但是,我們可以從這裡或那裡獲得某些基於對象和愛之記號的享受。並且,雖然有點神經質,我們總是學著尋找新的認可形式,我們或許能夠學會如何多多少少正確地獲得它,並在安全的幻象界限內,過著相對穩定的生活。然而,這個圖像太容易獲得了。從某種方式來說,這是欲望和「對象小a」的貧乏版本----它所缺乏的正是驅力的向度。紀傑克不同於許多哲學理論,它們討論關於倫理的形成和語言的習得,反而,紀傑克發現到,他的主要興趣之一並不是關於無助的嬰兒逐漸轉變為有能力的(道德)行動者,而是在於這種轉變的根本不可能性;在於它總是留下的(意義的)匱乏。強加的象徵秩序所創造的,不僅是這個永恆的問題「他們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還引發了「我們是怎麼陷入這個困境的?我該如何跳出去?」等這樣的問題。象徵秩序並不為其存在提供任何的辯護或證成(除了符指本身),而這種匱乏,就以相當本義的意義來說,甚至無法直接被說出來----因為我們只擁有這樣的語言,此語言是由象徵秩序本身所說出來的。
驅力,是主體對這個根本僵局的回應。它不是一種被壓抑的「自然衝動」,需要被馴化,相反地,它是這個馴化本身的最為激進的結果。因此,許多當代關於語言形成和語言規範性的哲學(美德倫理學、黑格爾的實用主義等)完全無法認識到紀傑克所掌握到的,關於人類主體性的重要元素:「世界的黑夜」,一種瘋狂,從生物學轉變過渡到文化的瘋狂。人類不是逐漸學會壓抑其動物本能的乖順動物,而是性慾化的動物,藉由進入到第二自然的領域之後而變成性慾化的。因此,「精神分析學教給我們的最後一課是,人類的生命從來都不是『只是活著』:人類不僅僅是活著,他們還被過度享受生活的奇怪驅力所支配,激情地依附於某種剩餘,這個剩餘突出並脫軌於事物的一般運行。」(LN: 499)。
欲望和驅力
想像一下J. R. R.托爾金的《魔戒》(Lord of the Rings),用它來作為一個例子,區別欲望和驅力之間的差異。哈比人所居住的平和的、家常的鄉村,很好地呈現出一個沒有驅力的幻象欲望的領域。哈比人是一個明顯地缺乏瘋狂和性慾的物種,儘管他們擁有語言、幽默、和超越純粹生物慾望的渴望,他們快樂地享受生活中的小樂趣,日復一日。他們可能喜歡喝啤酒,互相取笑,山姆·詹姆吉在追求浪漫的努力上可能有點笨拙,但是,一般來說,在哈比人的生活之中,似乎沒有真正的創傷和基本的僵局。(當哈比人吃完他們的早餐後,不是繼續閱讀沙特,而是吃第二份早餐。)干擾是從外部被帶進來的,以戒指的形式出現,而整個社群的驅力,體現在悲劇性的咕嚕的身上。他對戒指著迷了,彷彿他本身承擔了所有的痛苦和憤怒,而這種痛苦和憤怒原本是神奇地不存在於村莊之中----這一點被強調了,在故事結尾時,他不小心地犧牲了自己,他從佛羅多的手中拿走戒指,並滑下了地獄般的末日火山深淵中。
如果說欲望是追求著失落的對象,則驅力代表著對失落本身的瘋狂堅持。驅力是局部的,因為它們可能迷戀於任何特殊的對象,但它們也具有某種意義,絕對的、無條件的堅持,以至於超越或無視於生死。例如,吸煙具有某種過度和不可控制的特性,它會危害你的生命,但無論如何,或是說,正因為如此,它具有某種你不能不抽的特性。它拉扯住你,正是因為它明顯的無意義:「從欲望到驅力的轉變,我們從失落的對象轉向為,將失落本身視為一個對象。換句話說,所謂的『驅力』這種怪異的運動,並不是基於對失落對象的『不可能的』追求所驅動的;它被推往朝向一種直接地去實踐『喪失』本身----裂隙、切割、距離等。」(LN: 63)。
驅力和驅力
不像中東世界那樣,各種文化總是已然被驅力所侵蝕。驅力所在存在之處,不僅只是抽煙、過度飲食、極限運動等方面,更是存在於文化的基因中。幾年前,丹麥奧胡斯大學的馬克·塞吉克(Mark Sedgwick)教授提出了一個很有洞見的觀察(雖然他沒有將其關聯於驅力的概念):
「我有一個理論,當在你走在街上時,每個國家都有某種剩餘的東西。西班牙有太多的銀行,挪威有太多的理髮師,埃及有太多的鞋店,英格蘭有太多的酒吧。我一直在思考丹麥有太多的什麼,我認為丹麥有太多泰式按摩店。我並不很確定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種過剩不僅僅只是在文化之中的「自然」現象,而是「文化本身在享樂方面的過剩」(Center for Vild Analyse 2012: 30)。正是這種過剩,使得人類主體性的文化教養、第二自然的理論是無法解釋的,而Žižek所強調是,文化的基石恰恰就在這裡。這不僅是因為它解釋了,任何既有社會中的「瘋狂走向」,而且因為正是透過這種非理性和不可預測的過剩,文化才可能再次展開,並為新事物開路。
因此,驅力不僅是破壞的意志,暴力地無視於生命和死亡,反而,正如拉岡所說的,它也是「從零開始創造的意志,再次重新開始」(SVII: 212)。正是在這種文化的過剩之中,Žižek發現了政治敞開的資源,存在於似乎是封閉的商品化經濟欲望之中,以及存在於後-政治官僚的惰性之中。如果欲望總是初級的和暫時的,則驅力是堅持於某個特殊的點,甚至超越了理性證成的界限。因此,任何真實的政治改變必須也仰賴這種文化之中過剩的向度----欲望的幻象框架的瘋狂斷裂。在大衛·芬奇於1999年的電影《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中,這一點被傑克(更準確地說,是傑克的手)完美地展示出來,他在老闆面前自我毆打自己的臉,因此而突然為自己打開了一條道路,他勒索公司並確保了可以在體制之外獲得全新的生活(MM: 144)。驅力具有這種奇特且危險的雙重特性,處於既破壞又解放的邊緣。我們通常想要叮嚀應謹慎使用它。但這正是它所不允許的。
作者:Henrik Jøker Bjer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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