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心理分析讀電影《末日之戰》(下):第十人
三、第十人,以及另九人
當全世界國家一一淪陷於喪屍之際,以色列卻沒有因此而崩潰,它建造了一道高高的圍牆,將人民圍在牆中,受到保護,防堵喪屍入侵。因此,傑瑞前往以色列拜訪,希望獲得靈感,尋求解決之道。傑瑞到了耶路撒冷,見到代表人尤爾根·汪布朗(Jurgen Warmbrunn),兩人之間有一段對話。
傑瑞:「你只因為一份公報提到了喪屍,就建造了圍牆?」
汪布朗:「在1930年代,猶太人不相信他們會被送到集中營。在1972年我們拒絕去承認,在奧運上被屠殺的可能性。1973年10的前一個月,我們看到阿拉伯部隊有動作,卻一致同意它不會造成威脅。一個月後,部隊殺得我們無處可退。所以我們決定改變。」
傑瑞:「什麼改變?」
汪布朗:「第十人。如果九個人看到同樣的資訊,得出相同的結論,第十人就有義務反對。不管可能性多低,第十人都要假定其他九個人是錯的,」
傑瑞:「你就是那第十人?」
汪布朗:「正是。」
對話中,汪布朗提到了過去的三個事件。第一個是二戰時納粹針對猶太人進行的大屠殺,猶太人死亡人數高達六百萬人。第二個是慕尼黑慘案,1972年9月5日,德國慕尼黑舉辦奧運會,發生了恐怖攻擊。策劃者是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參加奧運會的以色列代表團受到攻擊,代表團十一人全數死亡。第三個是贖罪日戰爭(Yom Kippur War),1973年10月6日,埃及和敘利亞組成了阿拉伯陣營,對以色列發動突襲戰爭。以色列在此役中有兩千多士兵死亡。我認為上面三個事件中,後面兩個事件,以色列並非全然是無辜的。但我在這裡不評論國際時事,那不是本文重點。回到主題,我要分析汪布朗的那段話,其中有兩個要點。
首先,為什麼需要「第十人」呢?
從一般心理學來看,人們常會犯一種認知上的錯誤,只相信他想要相信的,稱為「確認偏誤」(confirmation bias)。確認偏誤發生人們接收訊息和傳達訊息的時候,此時,訊息並不是建立在客觀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主觀的偏好上。也就是說,我們會根據自己既有的成見,來搜尋、解釋、記憶、傳達訊息。
「確認偏誤」的例子比比皆是。「疑鄰偷斧」故事中的農夫,就是根據「確認小偷就是鄰居兒子」的成見來蒐集訊息。而「情人眼裡出西施」則是根據「確認心上人是完美的」的成見來解釋訊息。長輩到了晚年回顧一生,也是根據「確認某段生涯事蹟具有意義」的成見來記憶訊息,進而定位自己是成功者或失敗者。前陣子五月台灣出現的防疫破口,也是根據「確認台灣很安全」的成見來傳達出3+11的政策訊息。
除了確認偏誤之外,也可以用「選擇性注意」(selective attention)或「正常化偏誤」(normalcy bias)來解釋為何需要第十人。好了,不要繞太多的專有名詞,否則又犯了「確認知道專有名詞才叫作知識」的成見了。簡言之,當事件尚未發生時,人們偏好採取樂觀、正常、無災難的態度,來解讀公眾現象。所以,我們需要第十人。
然而,上面是從一般的心理學角度出發,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看,解釋會不同。對心理分析而言,前面的九個人並不是粗心的、並非不知不覺犯了認知上的錯誤,相反的,這是刻意的,是出於一種防衛的心態。
其實,第十人的意見早就已經出現,只是呈現為小眾的、非主流、另類的意見。而其餘九個人隱隱約約覺得那個小眾的意見或許是對的、自己可能是錯誤的。只是,越有這樣的不安念頭,就會越想要去掩飾它,進而否認第十人意見,更回過頭來加捍衛自己的立場。於是,第十人意見就越加地被排除、被邊緣化,直至不被聽見。簡言之,這種防衛心態,會阻止人們客觀地去評估與討論事情,強行朝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說,關於那九個人,一般心理學強調「人們會順著自己的成見走」,人們喜歡滿足自己,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而心理分析則是認為「人們會故意走相反的方向」,人們喜歡欺騙自己,常會在心底搶先一步否認自己知道的錯誤,也很善於這麼做。這就是「拒認」(disavowal)。
借用Zizek常用的公式。一般人以為那九人的犯錯是無心的:「我不知道…」。然而,心理分析認為這是故意的:「我知道,但…」(注意,這跟「死鴨子嘴硬不同」,嘴硬已然顯題化,發生在意識層面了)。
其次,第十人難道不是一種「為反對而反對」嗎?
一般來說,「為反對而反對」大多是負面的意思:指某個人硬是為了突顯自己的意見與眾不同,而強詞奪理地反對他人。我們常看到小孩子在面對父母的意見時,明明自己沒有站在「理」字兒上,還是拼命地要反對,你說東我偏要說西。因此,這種負面意涵的「為反對而反對」其要點在於:突顯自己的重要性,或純粹只是想要對抗權威。
但是,在這部電影中的第十人,他的「為反對而反對」卻是正面的積極意涵。主要是因為:意圖或動機的不同,這是放在公共事務的討論與判斷上,是關於為大眾謀福利的政策上,而非只是自戀地想要突顯個人獨特性。因此,我們跟隨著康德(I. Kant),意圖或動機的純正與否,是判斷反對意見的依據。
只不過,關注公眾事務的「為反對而反對」並不容易,需要對抗的勇氣,故以色列把它賦予為一種「義務」。「義務」代表其餘的九個人,不能阻止第十人提出反對意見,因為這是他應盡的職責。然而,「為反對而反對」是種預防萬一的策略,關注於小概率事件,這不代表它必然成功,也可能會失敗。但至少,它有被提出來,並且放入考量。此外,「為反對而反對」不是只有玄思冥想,它還是需要有具體線索、能夠推理、進行驗證。
不過,我認為比較可悲的是,走出電影的理想之外,來到現實世界,第十人始終還是被視為不被重視的、邊緣的少數。放眼當今世界,貧富不均、氣候危機、自動化消滅工作等危機,一再有人提出警告,但整體看來,試圖想要徹底改變的跡象則少之又少。即便有所動作,也只是在既有框架之內,作一些極少量的調整,不足以撼動整個局面。
如果說,「第十人」代表提前給出警語、預防危機的人,而我們又總是忽視他、不聽從他。結果便是,呼應上一段的結語:我們改變的契機,唯有發生在末日來臨之時,即第十人的預言實現之時。
那麼,悖謬地問:是否還需要「第十人」呢?更悖謬的是,第十人唯有在一切都失控時,他才會被相信,被回溯性地認定為是「第十人」。在此之前,他誰也不是。然而,到了這時,作為「第十人」的提前預防效果,已經是無用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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