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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症狀和社會症狀(下)

 

二、社會症狀

 

1.被支配者和被剝削者

 

心理症狀的最終目的是要批判社會,而社會症狀就更明顯了,它正是揭露社會出問題的證據。

社會的問題大致有兩類。紀傑克致力於突顯第二類,韓炳哲傾向於突顯第一類。

第一類是「社會支配」:我們這些在圈子之內的人,被圈子所包含的人。我們在殘酷競爭遊戲中力爭上游,並默許種種不公平的競爭規則,增強它們,使它們無限上綱。

第二類是「社會剝削」:他們那些在圈子之外的人,被圈子給排除的人。他們一點一滴地向下滑落,最終掉落到最底層的不可見之處。

大家可能會問:為什麼沒有談到種族主義、性別歧視等這些社會問題呢?因為這些問題,都可以被包含在上面的兩類之中。歧視的問題,往往是來自於社會的不公平,為了爭取資源和生存機會,為了表達嫉妒和發洩憤怒,轉而把目標投向更弱小的族群。

 

2.第一層,被包含者,掩飾真相

 

被包含者,指的是我們在圈子里人,尤其是不上不下的中產階級和普通的工薪階級等。回顧一下電影《駭客任務》中的兩個地方。第一個是男主角尼歐從巨大的母體(Matrix)被拔出來的那一刻,他看到母體連接著一個又一個的人體艙,餵養並榨取這些人體資源。第二個是小隊裡的賽佛,他最後背叛了小隊,跟電腦人密謀,希望被連接回到母體之中。

這兩個場景,可以用來說明我們這些「被包含者」:我們既是躺在人體艙裡,「不知不覺」被巨大的資本主義母體所餵養和榨取。然而,我們同時也是賽佛,「自願地」回到母體的連接系統中。

有人問:我們看起來很正常健康啊?是社會的中流砥柱,為什麼也會被稱為社會「症狀」呢?電影《駭客任務》剛開頭的尼歐,是個生活還不錯的資訊工程師,但他總是渾渾噩噩,心不在焉,莫名其妙地覺得惶恐不安,生活沒有重心和目標。用他這個形象來做比喻,應該可以比較容易理解,所謂「我們這些正常的中產階級」的症狀現象了。

作為社會症狀的被包含者,我們在圈子裡,掩蓋了真相,不僅不揭露系統的問題,還試圖粉飾它。有下列幾種情況。

 

(1)合理化藉口。我們知道遊戲規則不公平,但是因為我們是既得利益者,我們只能盡力保護遊戲規則,甚至讓它變得更殘酷。我們將遊戲規則合理化:「只能這麼做,這是唯一辦法」。

 

(2)「拒認」底層的被排除者。我們知道被排除者的存在,但又不願意真正知道。我們「知道」,是因為我們一直在避免自己向下滑落至底層,我們對於底層的人的境遇感到驚恐。我們刻意「不想知道」,不願意正視底層的人,是因為我們不願意承認自己也是不公平系統的共犯之一。

 

(3)人道主義。人道主義的慈善事業是我們規避責任的補償方式,是我們有罪疚感的證據。如果社會是公平的,系統是正確運作著的,就不會需要這麼多的「大善人」。「大善人」的成功正是來自於系統的不公平,然後,他還博得慈善美名,又可以避稅,更可以讓社會系統不必去修復它的錯誤。

 

(4)抑鬱。我們好累,感到無能為力,生活只剩下為金錢而拼搏。我們應付遊戲規則已經筋疲力盡,只能勉強掛在系統裡。

 

怎麼辦呢?解法是什麼呢?要朝向症狀的第二層走去,不僅去正視被排除者,還要認同於他們的位置:「我們都是被排除者」(we are all the excluded)。例如,恩格斯出身富裕,他的父親是工廠的廠長,但是他拋棄了富裕的身份,和窮人站在一起,跟馬克思一起完成了《共產主義宣言》。

我不是說,我們都該變成恩格斯,拋棄工作立即加入左派運動行列,這種理想主義太浪漫了,代價太高。而是說,如果有朝一日,時機成熟,恩格斯的形象必須要浮上我們心頭,我們要知道如何選邊站。

事實上,從今日的情勢來看,我們也不得不選邊站了。貧富差距加劇,中產階級逐漸消失。加上疫情的影響,還有自動化取代工作,我們都正在準備要滑入底層。

 

2.第二層,被排除者,揭示真相

 

底層的「被排除者」,他們在圈子之外,常見於貧民窟的人、結構性失業者、沒有身份的移工等。他們作為社會的病症,作為症狀性的扭結(knot),他們的病理學狀況,呈現出真相,關於系統出錯的真相。這個主題之前我已經談過了不少次,這裡就簡單地再整理一下其特徵。

 

(1)被排除者是被資本權力刻意製造的。他們不是由於邊緣性的意外情況,偶然地掉落到底層。而是「必然」會出現的。透過資本有計畫的方式,將他們給生產出來,所以他們不是例外,而是被算計好的。

有個笑話是這樣的。失業者說:「我是被剝削的。」朋友回答:「可是你現在失業了,沒人可剝削你啊?」失業者說:「你看,我被剝削得有多厲害!」

這種「二度剝削」的意思是說,失業者仍然是可以被剝削的,他們所具有的功能就是「恫嚇」,去威脅那些還在圈子的人:「你再不努力,就會跟他一樣!」(很類似媽媽小時候常講的話::「你如果不讀書,以後就去作工!」)

 

(2)被排除者突顯了「自由-平等」是個假象。他們是系統中的特殊元素,但他們的特殊存在,顛覆了其生存架構的普遍基礎。生存的普遍架構向公眾表現出來是:「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帶來安居樂業」,但是透過被排除者的存在,質疑並證明了「自由-平等」是個假象與欺騙。

我們信以為真的種種口號「努力就會成功」、「機會是給每個人的」,事實上,這些都是為了掩飾它的虛假,而不斷地被放送。「教育帶來向上流動」這件事早就被證明為不可信的,甚至,高等教育還用高額學貸來剝削弱勢子弟。

被排除者突顯了資本主義是一個「欠缺價值」的意識形態。原先,資本主義和自由主義掛勾在一起,用「自由-平等」來吸引人們接受它,掩飾它只注重競爭和金錢的這個巨大缺陷。後來,資本主義全面統治之後,它連「自由-平等」這個價值的掩飾面具都不需要了:明目張膽地大量製造出被排除者。它告訴這個世界:「老子就是只在乎錢,你能反抗我嗎?」

「不平等」的貧富不均是眾所皆知的,而自由也只剩下「資本自由流動」而已。

 

(3)被排除者的「不可見」。被排除者的不可見,有兩三種意思。第一種是「空間」的不可見:地圖上有許多空白處,大多是第三世界,或第一世界中的貧民窟。正是因為如此,Missing Maps Project組織的目的即試圖要超出主流繪製地圖的權力,補上地圖上許多空白之處(以第三世界居多)。

第二種是指「認知」的不可見:由於他們不是基於某個轟動的事件而突然出現的,而是一點一滴、日復一日被製造出來的。這種日常化的落入底層,不僅不容易被人所查覺,更會讓人們習慣他們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因此,「日常化」是一種很好用的技倆,它可以使人們對於不合理的事情,輕易地麻痺,無法納入認知。

第三種是指「情感」的不可見,呼應前述的「拒認」和「人道主義」。人們不是真的在認知上無法知道,而是在心底的情感層面「不想知道」。拒絕看見他們,或是讓自己素樸地相信人道主義者已經在解決這些問題了。因為一旦在情感上「看見」他們,就代表人們必須改變自己的世界觀,看見我們賴以生存的整個系統有著巨大的裂隙或鴻溝,是個失衡、不對稱、有矛盾的系統。

 

綜上所述,被排除者的社會症狀,揭示「社會生病了」這個真相。他們的存在突顯出一個「位置」,這個位置完全是合格的,有資格去顛覆系統,這是個「普遍性的位置」。

而這個位置,是我們都應該去與認同的位置,我們也要站在那個位置上,疾呼:「我們都是被排除者」(we are all the excluded)。然而,這是一件非常非常困難的事,困難到幾乎只能變成一個夢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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