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魷魚遊戲》中的姜曉和智英:事件、哀悼、共在
一、姜曉和智英
學生推薦我看韓劇《魷魚遊戲》,說角色和人性刻劃很深刻,我就看了。真的好看。我最佩服的地方是,整部劇突顯出南韓對於他們自身社會的深刻描寫和反思,就像《寄生上流》一樣。
資本主義的暴力當然是這齣戲劇之中的大主題:一個吃人的社會結構。但很多人已經在討論了,所以我想談點關於個人處境的小主題。以下,我會用紀傑克(S. Zizek)和巴迪歐(A. Badiou)的「事件」(event)之概念,以及巴特勒(J. Bulter)的「哀悼」,來討論姜曉在「彈珠關卡」的轉變。
不過,需要澄清與強調的是,決不能因此認為:在艱鉅殘酷的環境背景下,有機會可以帶來個人的改變。這樣想是錯誤的。姜曉的例子,純粹是偶然的。個人的改變,不應該是由環境的悲劇所造就的。
「彈珠關卡」是一個非常殘忍的關卡,它需要兩人一組進行遊戲,大家誤以為是合作型遊戲,所以大多找尋某個對自己有利或是氣味相投的夥伴。出乎意外的是,遊戲規則居然是要用彈珠比勝負,讓搭檔的兩人淘汰一人、決一生死。這項規則公佈時,瞬間打擊了所有人,所有人都神情大變(這就是資本主義夠殘忍、夠厲害的地方:善於利用競爭)。
姜曉與智英在這關,配成了同一組。而智英居然在最後,直接認輸死亡,讓姜曉活了下來,這對姜曉而言,是非常大的震撼,等於是經歷了一次創傷,經歷了一次「事件」。
當其他組別都開始進行遊戲比勝負時,智英建議說:剩下最後幾分鐘時,再來用一把定勝負,其餘時間就來聊天吧。姜曉答應了。在聊天的過程中,兩人的身世也逐一地透露出來。
姜曉跟弟弟從北韓逃過來,但媽媽沒過來。因此姜曉非常需要錢,需要籌錢讓媽媽從北韓偷渡過來,再把弟弟從育幼院接出來。而智英則是有個家暴和性侵的爸爸,爸爸殺了媽媽之後,智英便殺了爸爸。智英因此進了監獄,出獄後受邀來參加遊戲。
聽到這些故事,可以明白這兩人的過去遭遇都很悲慘,都經歷了諸多的創傷,全身傷痕累累。姜曉面對生存環境的重重挑戰,並擔負媽媽和弟弟的責任,以至於她需要不擇手段地賺錢。到了南韓,是另一個地獄,並沒有比北韓好到哪裡去。智英則是面對親生父親的背叛,一個有著基督教信仰的父親,卻對妻子家暴,並對女兒性侵。最親近的人,是背叛自己、傷害自己最深的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東西值得信任?
二、事件,與它者的創傷性遭逢
紀傑克和巴迪烏讚揚「事件」。紀傑克在《事件》(Event)一書中提到柏拉圖對蘇格拉底的描述。當蘇格拉底掌握到理念那一刻時,他被理念給震懾了,彷彿進入到某種歇斯底里的狀態,呆若木雞地僵直站立在那兒數小時。紀傑克說,像這種情況,所描述的便是「事件」的發生。
在「事件」發生的當下,「突然與另一人產生的創傷性遭逢,在超出感官的向度上,以閃電的方式襲擊我們,粉碎了我們的整個生命。」(…a sudden traumatic encounter with another, suprasensible dimension which strikes us like lightning and shatters our entire life.)墜入愛河,就是一個事件。被理念給震懾,也是一個事件。大革命的發生,更是一個事件。「事件」意味著:某種尚未被普遍接受的新事物,以創傷性的方式,入侵了某個領域。它帶來敞開、創造、差異、創傷…等,是主體的分裂的瞬間。智英比賽彈珠,故意輸給姜曉,對姜曉而言,就是一個事件。
在時間剩下幾分鐘時,兩人要用一把定勝負,比誰丟的彈珠較遠。姜曉先丟,她奮力一擲,將彈珠遠遠拋了出去。然後輪到智英,智英卻只是手一鬆,讓彈珠輕輕掉在很近處的腳旁。兩顆彈珠的距離相差很大,智英等於是直接認輸,讓姜曉贏。這個舉動,讓姜曉大大震驚,她不願意承認這個結果,相當憤怒,非要智英把彈珠撿起來,重新再比一次。
面對智英的舉動,姜曉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憤怒。
對姜曉來說,「事件」顛覆並粉碎了她的世界觀,所以她憤怒。她的世界觀一直都是弱肉強食的叢林,在這個世界裡,只有強者才能存活,你不夠狠,你就輸。脫北的姜曉一直需要面對各種環境的巨大困難:穿越邊境、被仲介欺騙、被黑幫組織吸收且遭到背叛等。姜曉存活了下來,靠的是自己的狼性,死拼活拼不認輸的意志。周遭全是敵人,都在等著她失敗之後,啃噬她的骨頭。因此,她根本無法認同居然有人可以認輸,也絕對無法承認自己需要接受施捨,接受施捨也是弱者的表現。這一切,或許就是她憤怒的原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否定狼性、否定叢林法則?!」
當然,姜曉同時也意識到,智英的舉動,是在替她死,保護她並讓她活下來,如果智英跟她一樣,是匹狼,會死的人很可能是她自己。犧牲,是人性,而不是狼性。智英不僅顛覆了姜曉的叢林法則的世界觀,也立即為她展示了人性中的自我犧牲。這是就是「事件」的要義:「一件在此之前無法想像的事情發生了。」(Here, the hitherto unthinkable happened.)
姜曉先前受過了許多創傷,對他人極端地不信任。她有很強的自我防衛,時時刻刻活在PTSD的過度警醒之中,生活中的每一個與他人的遭遇,都是一次的戰鬥。然而,雖然這次與智英的遭逢,也是令她震驚的創傷,但這個創傷不一樣,很獨特,因為這個創傷的衝擊,醫治了她先前的各種創傷。這就是紀傑克說的:「用刺你的矛,來治你的傷」,或是「創傷要用創傷來醫治」。(The wound is healed only by the spear that smote you.)
智英是姜曉的「它者」(Other),她用一種無法預期的姿態,出現在姜曉的面前。主動邀約姜曉同組、一把定勝負、生死關頭時居然要求閒聊、自願犧牲等…,這些舉動,都讓姜曉無法理解,無法掌握,也無法回應。當然,最最震驚的就是:有人居然願意為我付出生命,她跟我非親非故,她不打擊我、不剝削我、不跟我競爭,還願意替我死???
智英作為「它者」,這個它者帶來了創傷性的遭逢,徹底改變了姜曉的人生觀。亦即,她遭逢了一個人,這個人出現在她面前,發出炫目的光,不僅刺傷了她的眼睛,也粉碎了她的叢林,摧毀了她的動物世界。這讓她想起自己也曾是個人:「我是人,不是狼。」
三、哀悼,脆弱不安的生命
智英給予的震撼,姜曉的第二個反應是悲傷與哀悼。
巴特勒(J. Bulter)在《脆弱不安的生命》(Precarious Life)一書中,探討了暴力、脆弱、哀悼。她認為,我們人類一開始就暴露在相互的關係之下,深受他人的影響。所以,一方面,我們可能面臨他人侵犯的暴力;另一方面,我們也能得到他人的幫助和撫慰。承上,關係帶來暴力,魷魚遊戲的設計者施加了巨大的侵犯性暴力。此外,關係帶來撫慰,脆弱的受害者們,從彼此那裡獲得幫助和支持。雖然不是所有的受害者都會相互幫助,有許多人的表現是相互踐踏的弱弱相殘。但是,在智英身上,我們還是看到了脆弱者的團結,以及對陌生人的同胞愛。
智英不僅認輸,讓姜曉想活下去。甚至,智英還給了姜曉理由,安撫姜曉,讓姜曉不至於心存愧疚。智英說:「我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但你有,你還有弟弟、媽媽、還有夢想。而我,什麼都沒有。」這番話,智英想要讓姜曉知道,自己不是犧牲的大愛,只是絕望的成全。她在臨死前,試圖給予姜曉一個最後的安撫。
就在這一刻,姜曉的悲傷和哀悼,全部迸發出來,也喚起了她對關係、聯繫、情誼的感知。之前,除了與家人的關係之外,姜曉在人際情誼這一部分,是完全關閉的。她不相信任何人,不與任何人建立關係,不關心任何人的死活,不接受任何的善意,這是她防止自己再度受傷的自我保護。
而智英的犧牲,撞開了她的心房,迫使她非得接收這個「死亡的禮物」,既是智英的死亡換得她存活,同時也是她自身彷彿死過一遍(重生一遍)。如前面談論「事件」所說,智英粉碎的不僅是姜曉的世界觀,還粉碎了她原本冰冷僵死的心,撞擊它,讓它開始跳動。
姜曉淚流不止,她多年來沉默、憂鬱的眼淚,在這個時刻,一次流洩殆盡。她既為智英哭,也為自己哭。巴特勒說:「借助悲傷,我們逐漸體會並理解苦難本身。悲傷為我們帶來迷惑:『我究竟怎麼了?』『我還有什麼?』『我從它者身上失去了什麼?』這些迷惑將『我』置於一無所知的狀態中。」智英若是姜曉第一個可以稱為「朋友」的陌生人,則這個朋友,才剛剛結交,就立刻被迫分手了。這個瞬間,姜曉同時完成了「獲得」與「失去」,她非常迷惑,不了解自己,到底為何悲傷?為何心痛?「我」是誰?(1)我只是姜曉?(2)是姜曉加上智英(成為朋友)?(3)是姜曉加上智英,再剪掉智英(智英死去)?(4)還是,姜曉加上智英,再剪掉智英,再加上智英(死後的智英精神與痕跡)?
巴特勒說:「當我失去『你』,我會哀悼這個『失去』,同時也會變得無法理解自身。沒有你,我『是』誰?」姜曉的眼淚,替她完成哀悼的工作,讓她理解了「喪失」的意涵。姜曉意識到,她不僅失去了智英,也失去了她自己。這裡有點複雜,這句話「我失去了你,也失去了我自己。」有三種意涵。(1)我失去了第一個可以敞開心胸說話的朋友,等於也失去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哭,是紀念你和我自己。(2)因為失去你,連帶讓我想起自身過往所有的失去,我哀悼了並接受我過去的失落。(3)因為失去你,我死過一遍,徹底地不再是原先的我自己,我身上帶著你為我留下痕跡。我哭是因為,向過去的自己說再見。這三種解釋,是要說明巴特勒那句話:「我『是』誰?重點在於那個「是」,指的是一個轉化、變成、解放的過程。
正是因為能夠悲傷與哀悼,姜曉的心中,被喚起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發現自己與他人之間的紐帶,這個紐帶的關係構成了我們」,我們深刻地彼此影響著。
四、共在,脆弱者的相互團結
在智英死後,姜曉變得不一樣了。智英帶給她新的創傷,醫治了她原先舊的創傷,撞開了她封閉孤立的心靈,把其他人也帶了進去。她不再好強,而是願意理解自身的脆弱,同情自身,並與其他脆弱者相互團結,同情他人。如巴特勒所說:「不讓他人經歷我們曾經遭受過的暴力」。
在姜曉與智英聊天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姜曉的情緒一直都很緊繃,最後的勝負,卡在她的心中,她時時戒備著,無法放鬆。反倒是智英,一派輕鬆地想要知道姜曉的故事、夢想、心願,也淡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故事。智英還不時地取笑姜曉對於南韓不了解,像個土包子,說了幾次:「改天我們一起去逛街」等,然後,看到姜曉臉色大變時,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沒有活在現實中。因為,她們是絕對不可能一起出去,兩人之中,非死一個不可。眼前的現實是殘酷的,不容許作夢的。
可是,智英仍然如實地表現了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各種少女夢想,去逛街、交朋友、想像未來…等。在姜曉眼裡,智英簡直是不食人間煙火,簡直是在講天方夜譚。
然而,當智英死前最後的表示:「你替我活下去吧!」這等於告訴了姜曉:你還是可以像我擁有少女夢想那般地活下去,我的夢想就是你的夢想。在這裡,看似最絕望的智英,說自己沒有出去的理由的智英,卻帶給姜曉最有希望的夢想。簡言之,智英並沒有給出「我替你死」的訊息,而是傳達「你替我活」的訊息。這個訊息,我聯想到南希(J.-L. Nancy)說的「共在」(being-in-common):我們不是孤獨的動物,我們是以共同體的方式存在著。
姜曉後來的轉變,確實地實踐了「代替智英活著」,她與智英共在,也帶著智英的心靈,與其他夥伴共在。巴特勒說:「悲傷,盡情悲傷,直面難以忍受的悲痛之苦,為悲傷尋求解脫而不訴諸暴力…。這是否能讓我們重新思考人類的脆弱,從而意識到彼此生命的集體責任?」
可以從姜曉後來的許多表現看出來。例如,她在「玻璃橋」那一關時,出言幫助了搞不清順序的男主角,要他打起精神來,不要踏錯死亡玻璃。例如,她在男主角憤怒地想要突襲兒時同學、那位首爾大學的高材生時,出言阻止了他,跟他說:「不要那樣做,你不是那種人。」並且,在知道自己身受重傷之後,希望跟男主角約定,相互託孤,倖存者能照顧死者的家人。
在此之前,姜曉是不會做這些事情的,過去的她,不相信別人,不會管他人死活,不跟任何人建立關係,她是匹孤狼。而現在的姜曉,心中有了他人,有愛、有同情、有關係、有惦念、有承諾。如佛洛姆(E. Fromm)在《愛的藝術》描述同胞愛時,引用舊約聖經:「應當愛陌生人,因為你們在埃及地做過陌生人,知道陌生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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