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創傷」之概念,紀傑克整理了各種造成創傷的暴力,他認為,在今日,它們傾向於「抽象的暴力」(abstract violence)。這些暴力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外在的物理性暴力,包含人為的恐怖攻擊、伊拉克炸彈、街頭暴力等,以及自然的地震、海嘯、颶風等災難。第二類,內在之物質基礎的暴力,像是腦部病變這種非理性的、無意義的摧毀。第三類,具有摧毀效果的社會象徵的暴力,例如由社會排除所形成的種族隔離、排斥同性戀、社會邊緣人等。
大部分的暴力不是什麼新範疇,過去的人類歷史中也都曾發生過。所謂的「抽象的暴力」不只是說,現今被認為與創傷相關的情境越來越多,並且有各種各樣的暴力來源。更重要的是,自從尼采的「上帝已死」之後,當今的創傷即便可以找到原因,也無從解釋。
我們無法去問「為什麼」,創傷不再是有意義的、可以解釋的,而是徹底「無意義的」。暴力隨時以不預期的方式衝擊我們,不論起源如何,其效果都是相同:造成主體的巨大震驚。
在這樣的今日背景之下,我們對於創傷的理解,已然無法滿足於病理學的範疇,試想:難道要把所有的受創者,都視為神經症患者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們應該要嘗試把它提升到存有學的範疇,構思為我們在世存有的基本處境。這是每一個人幾乎都會遭逢的處境,並將因為它而重新開啟我與自身的關係。包含紀傑克在內的許多學者,都試著重新評價與定位「創傷」,思考它對於主體存在狀態的影響。
要重新評價與定位創傷,需要與過去的各種觀點進行區別。當今的創傷概念要拒絕下列兩種觀點。
第一,創傷要拒絕的是「整合論」:我們「無法以任何方式來整合它」。整合論試圖去「理解」創傷,並認為它是可以被治療、被復原的,這背後同時也預設了某種整全、無破損的世界觀。除了紀傑克之外,當代許多討論創傷的學者也主張:創傷不能被整合。既是做不到,也不應該去做。
我歸納三種角度的整合論。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像是奧茲維茲集中營、恐怖主義炸彈攻擊這樣的政治創傷,我們無法去整合受創者,既無法給予他們一個可接受的理由,也無法透過懲罰犯罪者而讓他們感到被安撫。還有,從神正論(theodicy)的角度來看,像是地震颶風這樣的自然災難,我們無法說服無辜的受創者,說這是上帝的公正性使然,而讓他們感到信服。此外,從個人生命的角度來看,要把創傷經驗整合到自我的象徵世界中,並賦予它某種生命的意義,也是相當困難的。
上述三種整合論的說法,皆試圖要去理解創傷,將它扭轉朝向光明面與意義面,這不僅實行上經常遭遇到失敗,並且容易在觀念誤導向黑格爾式的揚棄(sublation),把受苦視為成長的必要條件。
第二,創傷之概念要拒絕的是「保留奧秘的不可理解性」。佛洛伊德用後遺性(defer action/ afterwardness)來解釋創傷:從眼前的創傷向前回溯,試圖聯繫於過去某個關鍵的童年性創傷。這使得創傷之中潛藏了某個不可理解的過去,而它構成了自我的祕密核心,屬於無意識的神秘界域。如果說,此一不可理解性無法被掌握、被認識、被理解,只能如其所是地將這個奧秘給傳遞下去,則創傷為我們帶來的乃是一種蒙昧主義的世界觀,以及各種幻象的構築。
從紀傑克的立場來看,我們既無法強行去理解與整合創傷,也不該讓它保持為神秘的不可理解性,因為創傷所造成的影響是更為激進的:它是絕對地不可理解。因為它已然將主體全然給創開來了,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去理解的主體存在,主體的心理被摧毀,同一性被取消,自我死亡了,任何的理解當然也支離破碎。
創傷帶來的是另一種主體之存在,他伴隨著虛無和死亡,是存有之匱乏(lack of being)。對主體而言,這並不是消極與悲觀的,相反地,是解放與自由的。亦即,創傷讓主體能夠再一次經歷自身的存有之匱乏,讓死亡闖入到生命之中,創開生命並帶來解放。紀傑克說:「用刺你的矛來療癒你的傷」,正是要強調:創傷不是要被治癒的,創傷本身就是治癒。
創傷要脫離病理學的範疇,不再被病理學的起源論述和治療應用所規定。非創傷的正常和創傷的異常這兩者之間的對立,要予以拆解。創傷的普遍理論說明了非創傷的正常特徵,並且肯認創傷的效果。
因此,「後創傷主體」(post-traumatic subject)看起來彷彿是個矛盾修辭,需要加以釐清:這是一個怎樣的主體?他與創傷的關係是什麼?首先,它與「創傷後壓力失調」(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當中所指稱「創傷後主體」要區分開來。後者是個病理學的對象,所討論的是創傷事件發生之後,主體所產生的各種生理與心理困擾。這個討論方向會把創傷縮減在區域存有學的範圍,亦即,侷限於精神病理學之中。而前者「後創傷主體」則突破了區域存有學,擴展到普遍存有學的領域,它本身就是一個提問:創傷如何是我們的存在基本處境?何謂主體的存有之匱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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