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興儀的學術和日常散文

拉岡說過一個故事。當然，拉岡有他的自己的脈絡去解釋這個故事（探討主體的凝視），但因為這個故事實在有趣，我也試圖跟著心理分析的理論，發展出其他的詮釋面向。

1. 希臘畫家的故事

宙克西斯(Zeuxis)和帕拉西奥斯(Parrhasios)這兩位希臘畫家都是畫中好手。但是，「好手只能有一個」，這樣的心情不僅誘惑著好事的他人，也驅迫著兩位當事者。在諸多慫恿之下，某天，兩人想要做個比劃來較量一下。

宙克西斯先揭露他所畫的一幅葡萄藤樹，其精緻逼真的程度竟然吸引了小鳥，小鳥誤以為那是真的葡萄，紛紛飛下來朝向畫面啄食（此時，想必宙克西斯心裡是洋洋得意的）。

接下來，輪到帕拉西奥斯，他邀請大家進到房間裡，他的作品乃是在房間的牆上畫了一大塊簾幕，而不知情的宙克西斯進入房間時，便說：「那麼，現在讓我看看你在那後面畫了什麼？」

當宙克西斯此話一出，兩人之間高下立判。宙克西斯的畫只能吸引小鳥、欺騙小鳥，而帕拉西奥斯卻成功地欺騙了宙克西斯。（當然，這裡對於繪畫的觀念，停留在寫實、擬真的觀點，不過這不是我要討論的。）

2. 貪勝之心的投射

這個故事有很豐富的闡釋角度，我在這裡以「觀看主體的投射心理」來解釋。

故事的重點不在對象那邊，不是說帕拉西奥斯的寫實技術有多高超，將對象（簾幕）描繪得多麼逼真以致於欺騙了宙克西斯的眼睛。

重點是在觀看主體這邊。當宙克西斯心裡急於要和對手一爭高下時，正因為這個想要獲勝的意圖，反而讓他的眼睛容易受到蒙蔽與欺騙，他不是用眼睛在觀看，而是用充滿願望的凝視(gaze)在觀看。

正如拉岡所說：「凝視打敗了眼睛」(Lacan, 1978: 103)，或者說，願望征服了現實。他所看到的東西，乃是他的貪勝之心所投射出來的。

當他急切想要贏的時候，反而無法贏。他的焦點已經被贏的願望給鎖死了。簡言之，這時候他只有眼睛沒有心。

3. 遮掩之物遮掩了「無」

此外，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巧妙點，就是「遮掩之物遮掩了一無所有」。

若要說帕拉西奥斯有多厲害的話，他的高明之處或許不在於繪畫技巧，而在於他能洞悉人心，畫了「簾幕」這個東西。

簾幕本身即是一個誘惑之物，讓我們以為在它下面藏了什麼東西，以至於我們會側著頭，用歪斜的角度從旁去窺探，想要看到它究竟在掩飾甚麼。正是因為這樣的傾斜觀看(looking awry)，才把它看成是布料般的實體存在，看成是一塊實際的布幕。

然而，這個簾幕，不僅它自身是被構作出來的虛幻之物，並且它的下面什麼也沒有。

4. 女人被塑造為簾幕

女人，經常被呈現為這塊簾幕，由男人所畫的簾幕。她時而被塑造為優雅美麗的樣子，時而被構成為張牙舞爪的可怕面貌。

當簾幕是作為美麗面紗時，男人只是將女人保持在「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有距離觀看，女人是個謎，吸引男人的好奇與猜測。

當簾幕是作為可怕面具時，表示男人已然開始感知到女人不存在，他害怕驚慌，急於逃避她，以激烈的手段對付或摧毀她。紀傑克說，因為男人不願意「承認『虛無』之否定性正是主體之觀念的定義」。

用紀傑克的術語來說，作為可怕面具的簾幕就是「幻象」：個體的心理幻象或集體的社會文化幻象。其功能是為了逃避或掩飾，逃避下面的「沒有事物」，遮掩那個「虛無」，防堵我們與存在之匱乏的陰性相遭逢，因為那將會改變我們自身的陽性存有狀態。

然而，我要強調，這不只是男人的問題，女人可能也會一起參與這樣的過程，她也會否認自身之中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