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資本主義」和「市場導向型人格」:《黑鏡》第三季第1集〈急轉直下〉

 

前言

 

《黑鏡》第三季第1集〈急轉直下〉看似在批判社群媒體對我們生活的全面性統治,但我覺得,它還更多地說出了今日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亦即,用抽象的「情緒」,這種非物質性的東西,來代替物質性。並且把抽象的情緒,予以量化,讓它可見與可計數。此時,我們與人互動必須具備的感受、態度、心理能量等,都必須被轉化成能否獲利的算計。

先簡要說一下故事大概。女主角蕾西(Lacie)生活在一個全面社交軟體化的未來世界。這個世界可以分為高分人和低分人,高分人大多是在4.5分以上,而低分人就是4以下或更低的人,每個人都可以清楚看到彼此的分數。分數的高低,來自於人們彼此之間的相互評分,透過社群網站來給予星星。分數的高低,不只是關係著個人感覺良好與否而已,它的關鍵點在於,分數會影響你的實質的生活需求。高分者容易獲得好的工作機會,可以租到或買到高級的房屋,可以訂購到機票等等。

蕾西原本在4.2分左右,可以說是中等的分數,但是她希望住到高級社區的房子,因此需要不斷幫自己拉高分數。此時,正好遇到久不聯絡的兒時閨蜜(是個高分人)邀請她參加婚禮,並擔任伴娘。蕾西盤算著能夠藉此認識新娘的高分人朋友群,藉此拉到許多分數。

只是,事情總在意料之外,蕾西這一路上,遇到許多挫折。撞到人、罵了機場售票員髒話等,她的分數一路下滑到2.6分。於是閨蜜阻止她來參加婚禮,認為這個低分數很丟臉。但是蕾西經歷百般艱辛,弄得灰頭土臉,還是到了婚禮現場。她搶到麥克風,在婚禮致詞中,蕾西說出了心裡長久以來的積怨,閨蜜其實是經常霸凌她,並且跟她男友上床的婊子。最終,蕾西分數終於降到1分以下,她也被警察抓起來了。關進監獄後,她和獄友盡情地對罵著髒話,宣洩並享受負分人生的快樂。

 

市場導向型人格、情緒資本主義

 

弗洛姆(E. Fromm)很早就提出了一種人格型態:「市場導向型」(marketing orientation)。這種人格型態,就是把自己本身當作商品,用自我經驗和自我價值來作為交換的價值,簡言之,就是「自我」的買賣。

買賣自我,意味著從其他人那邊獲得對自我的好處,像是獲得他人的稱讚、好感、崇拜等,進而獲得更多的人際關係。同時,就得把自我塑造為待價而沽的樣貌:高學歷、高教養、高情商、高能力等。

弗洛姆的「市場導向型」人格,其實已經蘊含了資本主義對人格和自我的入侵。原本,這種人格類型只是眾多人格之中的一種,但是到了今日,由於資本主義的入侵已經是全面化了,因此這種人格也趨於普遍化。

在市場導向型人格的全面化基礎上,韓炳哲尤其強調其中「情緒」所扮演的角色,他稱之為「情緒資本主義」。「情緒資本主義」包含情緒生產和情緒消費,亦即,將「情緒」這種非物質的東西,變成可算計的利潤,並且將它能夠量化為數字和金錢。

今天我們買一杯咖啡,買的不只是咖啡的味道和品質,還包含了服務生甜美的笑容與親切的態度,它可以讓我們心情輕鬆舒適。還包含了咖啡店的文青風格與可愛設計,它可以讓我們彷彿享受了一場藝術之旅。咖啡本身的物質性(味道好),所佔的比例已經不是那麼重要與大量了,服務態度和店風設計(心情爽)才是主要的消費重點。

韓炳哲說:「消費型資本主義為了刺激消費和需求也打出了情感牌。情緒化設計(Emotional Design)塑造了情緒模型,建構了將消費最大化的情緒典範。今天,我們最終消費的並不是商品本身,而是情緒。對商品的消費不無盡失,然而對情緒的消費則是無邊無際的。情緒的發展超然於商品本身的使用價值,它開闢了一片新的廣闊無邊的消費空間。」

 

情緒勞動

 

然而,提供他人可消費的情緒,不再只是商店的服務生要煩惱、構思、提供服務的事情。在這部影集中,每個人都是情緒勞動者,每個人都像服務生一樣,需要付出對他人的情緒勞務或情緒勞動,藉此來獲得分數。每個人都是另一人的情緒服務生。

蕾西遇到其他人,一定要帶著陽光般的笑容,和善的態度,噓寒問暖,務必使對方感覺良好,才有可能從這短短幾秒的相視、招呼、點頭交往中,獲得五個星星。

我們隨時要妝點我們的和藹可親笑容,也隨時要小心翼翼地不要撞到或碰到旁人,更謹慎地關切旁邊的人是否被我們所打擾或妨礙。努力地看對方臉色,讓對方感到舒適,是這裡的日常生活必須,隨時隨地,無時無刻。這種情緒勞動,必須付出大量心力的,當然也是相當勞累辛苦的。

蕾西也時常會感到沮喪或失望,但是,她會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隨時糾正自己,隨時收拾掉這些情緒,立即將沮喪的臉色轉換成笑容可鞠的樣貌,表現出活力滿滿的正向姿態。因此,我們會看到蕾西的笑容,常常是充滿疲憊和僵硬的形象。

韓炳哲說:「今天,情緒的作用在當下受到追捧,還尤其受到新型非物質生產方式的影響,在這種生產方式下,互動交流的意義愈加凸顯。受青睞的不僅是認知能力,還有情緒引導能力。這種發展趨勢導致人被完全運用到生產過程中。」我們以為是自發性的笑容,早就已經變成一種生產過程了,我們不是在笑,而是在「生產笑」,以及在「加工笑」。

 

情緒霸凌

 

不過,情緒勞動,也必須針對「對的」人,也就是說,要辨識誰才是真正的「給星顧客」,不能給錯了星星或收錯了星星。

由於蕾西的整個辦公室正在排擠某位同事,而蕾西並不知道這件事,接受了這位同事送來的飲料,還給了他五星。於是,蕾西瞬間就遭到同事們的排擠,被打了低分。透過好心的同事提醒她,她才知道,她不能對這位受排擠者產生好感,她必須給他臉色,給他低分。

由此可知,即便每個人都想要用好態度好臉色,來提供服務以獲得高分,但是整個群體交際的風向,才是決定情緒勞動的正確付出對象。它並非簡單地掛著笑容,從頭笑到尾就可以了。這樣的交際網路,比起「人人都是服務生」要來得更複雜,有些人是「不配」被情緒勞動所服務的。

當然,這也衍生出,集體排斥很容易變成集體霸凌。過往的排擠或排斥,充其量只是孤立、隔離、冷落對方,不理會他而已。但是在這個世界裡,只要手指頭輕輕地給予低分,就是一種霸凌,還不必伸出拳頭去欺負對方,就足以讓對方過上難堪與難過的日子。就像辦公室裡的那位被排擠者,最終落到低分,以至於無法進入辦公室的大門。我們可以想像說,他或許就這樣失去了工作。

 

情緒生產器

 

人與人的現實中互動其實沒有那麼多,評分的機會也沒有那麼多,我們不會隨時遇到他人。因此,要讓情緒不斷地運作,就需要情緒生產器。情緒生產器,就是社群網站,可以隨時隨地,把自己的近況張貼在上面,用以激盪出情緒的產出。這樣的近況,就相當於展示自己的人格。

在社群網站的發言與發文,會帶給其他人各種情緒。一篇帶來正向情緒的貼文,就容易生產高分的回收,成為自己的有價值的資產,為自己的人格拉高分數。例如,女主角蕾西貼了一張照片,是一杯咖啡和咬一半的餅乾,代表一個輕鬆的早晨和愜意的生活,馬上就贏得不少的分數。還有,蕾西張貼了她的高分人閨蜜小時候製作給她的一個娃娃,雖然二人已經久未聯絡,但就因為這樣,她馬上就獲得閨蜜婚禮的邀請,邀請她去當伴娘。

但蕾西還不是從社群網站中收穫最多的。她那位久未聯絡的高分閨蜜,就是這領域的贏家。就像我們今日看到的FB,閨蜜經常貼出跟男友親密出鏡、練瑜珈、衝浪、製作美食、辦派對等,這些陽光般的人生生活,引發其他人的羨慕與欽佩,往往從中獲得高分。

韓炳哲說:「點讚按鈕(Like-Button)就是表徵這類權力的符號。人們在消費和交際的同時,即在點讚的同時,已然屈從於環境威力法則了。新自由主義就是『討我歡心』的資本主義。它本質上與十九世紀那種依靠規訓強制和令行禁止方式來運行的資本主義截然不同。」事實上,「討我歡心」的這個「我」,不只是指張貼貼文作者的「我」,還包括每一個點讚的「我」。

韓炳哲將社群網站的行為,跟宗教儀式拿來做比擬:「『點讚』(Like)就是以數字化的方式說「阿門」(Amen)。我們『點讚』的同時,就已經屈從環境威力法則了。智慧手機不僅是有效的監視工具,也是移動的告解室。臉書(Facebook)則是數字化人類的全球猶太會堂(Synagoga,本意為集會)」。我們對社群媒體的屈從,可比擬為對宗教的積極與虔誠,我們不僅頻繁地膜拜它,更是深深相信它對我們所施展的神力,以及把它認定為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情緒獨裁

 

情緒生產器,並不是要生產真正的情緒。通常,看到他人過著美好的生活,只會讓我們進入比較心態,因而更加嫉妒、沮喪、憂鬱等。但是,就跟情緒勞動的原理一樣,我們要壓制住這種不愉快的比較心態,硬生生地「點讚」給星星,表現出彷彿是「真心」祝福朋友能夠經營美好生活的讚賞。

這樣一來,情緒原本屬於我們自由、自發的心情和感受表現,但是卻搖身一變,變成了控制我們、支配我們的強大力量,只不過,這一切都是我們自願的。韓炳哲的「情緒獨裁」就是指出了情緒與自由之間的對立。我們不僅被假情緒給支配,還要讓自己真心相信這種假情緒是真的,進而汲汲去經營這種假情緒。

蕾西一心想要到達高分人閨蜜的婚禮現場,因為閨蜜的賓客,也都屬於高分人。蕾西預計要在婚禮中說出一段關於二人往事的感人演講,藉此獲得參加婚禮的賓客的星星推薦,才能快速拉抬自己的分數。她反覆練習演講致詞的感人內容,是那種可以令人動容掉淚的往事回顧。不論蕾西的弟弟怎樣奚落她,提醒她,說這位閨蜜當年其實是經常霸凌她的,蕾西都不以為意,甚至還責怪弟弟,破壞她的計畫。

一旦我們需要高分,我們就會被高分所強制,去規劃自己的各種行為,去想方設法用情緒技倆,誘導出其他人的星星。從某個角度講,這也算是情緒勒索的一環。只不過,這首先是一種自我情緒勒索,強逼或迫使自己開始算計或計畫討高分的行為,是一種自願的自我控制。然後才是去勒索他人,而這種高明的軟性勒索,掩飾了一切的強制性。

 

自我優化

 

蕾西為了獲得高分,住進高級社區,她去找了顧問。這種像是諮詢師、諮商師、顧問的職業,其功能是在指導客戶如何提高分數。他分析客戶目前的得分現狀,評估未來可經營的得分範圍,綜合地給出建議和未來經營自己的方向。

韓炳哲說:「美國的勵志書籍提出了一種萬靈葯,名曰『治癒』(Healing)。它闡述的是,自我優化是如何打著效率和成績的旗號,把那些機能衰退、精神阻滯的症狀治好的。這種持久的、完全與體系優化並行的自我優化是具有毀滅性的。它導致精神崩潰。自我優化被證明是毫無保留的自我剝削。」

「自我優化即是自我剝削」。這句話說出了蕾西等人,在這種分數的世界中,是如何地焦躁不安,他們被認為得了某種「低分症」,以至於無法獲得更好的分數。簡言之,低分是要被「治癒」的。一個世界的荒唐機制,界定出「病理」現象,於是,專家和諮詢師便是趁著這種荒唐的「疾病」,有效地獲取利益。憂心自己低分的人,也把自己當作病人,尋求自我優化的建議良方。他們更加努力地讓自己在這場分數遊戲中,偽裝自己、經營自己、剝削自己。

 

解放的可能:成為「健康的異常者」

 

有沒有可能從這樣的分數社會中獲得解放?當然,最好的方式就是推翻這種分數體制,摧毀分數統治的社會,這種屬於積極的作法。不過,從影集中來看,也是有暫時性的消極作法,就是讓自己變成低分者。低分者代表的是一種對社會的抗議。

劇中有兩種低分者,一種人是不在乎低分,主動放棄爭取分數,無所謂地過著生活。如同蕾西的弟弟,還有半路上讓蕾西搭便車的好心大姊。蕾西搭不到便車,因為她的分數低,大家害怕她,除了這位大姊之外,沒有人要載她。蕾西一開始也害怕這位大姊,因為大姊只有3分多,蕾西跟其他人一樣,搭車時心裡惴惴不安。但是大姊說了她的過往,自己如何因為家庭遭遇變故,想開了,放棄追求分數,過著低分人生。她也不會幫蕾西打分數,不以分數來作為人際交往的準則。

另一種就是被迫降分,追求不到,意外落馬。如同進了監獄的蕾西,或是和她一起關在監獄的黑人男子(猜測他可能也有同樣情況)。兩人最後快樂地、盡情地對罵著髒話,反正已經來到了人生的底谷,可以不顧一切地違反社會法則,再也不必顧及分數。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書中,談及「正常」和「異常」的分野時說,大多數精神病學家當將他們身處的社會結構視為裡所當然,因此,把符合社會期望的人、適應良好的人視為「正常」,而把對於社會適應不良的人看作是「異常」。這種把現有社會結構視為正常與否的標準,其實已然將病態的社會標準投放到人們的生活中,逼迫人們去適應。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悖謬。對社會適應良好的「正常人」,往往為了符合社會期待,付出放棄自我的代價,所以他其實更「不健康」。而對社會適應不良的「異常者」,因為不肯放棄自我,所以被社會排擠到異常的範疇,但事實上,「他不像那些完全喪失個性的正常人殘廢得那麼厲害」,他還保有自我的個性。

簡言之,蕾西的閨蜜那類的高分人,可以說是「不健康的正常人」,他們適應社會,但完全喪失個性,生活在虛假自我的狂熱追求中。而蕾西的弟弟和開車的大姊,屬於「健康的異常者」,他們脫離病態的社會期望,雖然被社會排擠到邊緣,但仍然還保有自身的個性。

當社會規範越來越病態時,自我和社會的對立,就變得白熱化。我們被迫選邊站,無法融合二者,也無法中立。好笑的是,這個病態的社會準則,採用的卻是一套「虛假自我」的騙術,我們以為我們的分數,展現的是「自我」,其實剛好相反,那是被社會塑造出來的虛假形象,是我們自願去迎合的社會期待。這種軟性的集權,比起正規的集權政府,更令人難以察覺它的專制獨裁。因為它採取的是誘導,而非威逼,採取的是獎勵,而非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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