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鄙視:「輕視」和「不屑」(上)

 

我要談兩種「鄙視」。其中一種是不好的、糟糕的「輕視」心態,又可以分成兩種:鄙視者居於高位而看不起低位者鄙視者居於某種認同,而看不起非我族類。另外一種則是好的、有益的「不屑」(或不齒)態度,是鄙視者基於價值立場,去輕視那些背德的行為。不過,這一種也有可能出問題。

 

一、軟弱:輕視他人

 

1. 害怕自己所依賴的框架崩解

 

這種心態在生活中很常見,某人處於經濟、社會等級、能力的優勢位置,而用輕視或鄙夷的眼光,看待比自身低下的人。富人看不起窮人,老闆看不起下屬,白領看不起藍領,成績好的學生看不起成績差的學生等等。

例如,在電影《寄生上流》中,當富人家的男主人在轎車內發現女性的「廉價內褲」時,沒有確認事實(司機其實是被栽贓的),便私下要求妻子「低調地」開除年輕司機,低調是怕傳出去有辱名聲。還有,男主人幫兒子辦生日派對,要求金司機打扮成印地安人時,他感覺到金司機有一絲的不悅,便強硬地用加班付錢的態度命令金司機。這位男主人雖然沒有用那種趾高氣昂的態度去踐踏羞辱別人,但其實,他抱持的是某種「軟性的鄙視」:認為對方不合格、不允許對方拒絕或頂撞、以自身的意見和利益為最優先

這就是導演厲害的地方,這種「軟性的鄙視」比較吻合我們目前的社會現象。今日基於某種「政治正確」的顧忌,鄙視者很少再出現那種把鈔票砸在服務生臉上的醜陋嘴臉,反而是採取某種「彬彬有禮的、客客氣氣的、不是故意的」態度,隱晦地表現出對其他人的不尊重和鄙視。甚至,鄙視者會優雅地「看不見」其他人,彷彿這些人根本不存在。

優勢者為什麼要鄙視劣勢者呢?表面上看來,是優越感使然:優勢者想要透過鄙視他人來突顯和炫耀自身,就像握有權杖的手必須找個東西來重搥一樣。可是,優勢者明明已經在很多地方都佔盡好處,也不斷接收到各種讚美和掌聲,這些難道還無法滿足他的優越感嗎?為何還需要透過鄙視他人來獲得優越感呢?

當然,我們可以用心理分析的「兩可」(ambivalence)來解釋:優越感和自卑感是同一組的,二者相生相隨而運作。在優勢者想要持續獲得優越感的背後,其支撐點是對自身之不足而產生的自卑感,如同佛洛姆(E. Fromm)說:「權力欲不是根植於力量,而是來自於軟弱」,亦即,越需要優越感的人,內心就越自卑(阿德勒說,真正的卓越的人不需要用優越感來維持)。當一個人,窮到只剩下錢,貧乏到只剩下頭銜時,只能拼命膨脹自己所僅剩的東西。

不過,我覺得「兩可」的解釋似乎還不夠。「需要用貶低他人來證明自己」,這樣的解釋偏向於個人自身的心態問題,是純粹心理的因素。我推測,優勢者還需要更大框架的藉口,某種「心理-社會」的理由。

優勢者是「結構性獲益者」,他們需要維持自身的既得利益,帶給他們好處的社會規範。因此,當他們將其他人貶低在自己的腳下,其實是基於擔心與軟弱,害怕自己所依賴的社會等級框架會崩解。對他們而言,資本主義、功績社會等這套遊戲規則必須被緊緊地維繫住,不能缺乏這套遊戲規則所仰賴的墊腳石,就要靠著貶低他人來支撐。

簡言之,優勢者為什麼要鄙視劣勢者呢?第一層理由,他們是掌握優勢而炫耀、自得意滿(自戀的運作)。第二層理由,他們是掩飾自身的不足和自卑而必須膨脹自己(優越感/自卑感這一組兩可共同運作)。第三層理由,他們基於軟弱和害怕,要穩固那個讓自身獲得優勢的社會結構(心理-社會的運作)。

優勢者不見都是超級有錢人或高官厚祿者。我們這些中產階級都有可能是優勢者的其中一員,因為,總是有比我們更劣勢的人。他們就是我們。我們鄙視他人的這些行為、動機、和理由也不見得都是有意識的,可能是無意或自身無覺察的,因為它已經在我們成長過程中鑲嵌在我們的無意識之中。

 

2. 盲視自身之中的人性

 

前一種鄙視是垂直型態的,而這一種鄙視是平行型態的,它不需要以自身的優勢社會等級作為條件,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如此。這種鄙視是基於自身的偏見或意識形態,而看不起「非我族類」的另一群人。舉兩個影片作為例子。

第一個例子,英國影集《黑鏡》第三季第5集〈戰火英雄〉(Men Against Fire),描述一群士兵執行任務去消滅另一個長相類似「大蟑螂」的族群,這群「大蟑螂」非我族類,受到厭惡。其實,他們殺的只是人類平民百姓,因為這群士兵的腦中被植入了晶片,使得他們眼中看到的特定人群,其外形就如同「大蟑螂」一般。其中某個士兵,由於他的腦中晶片出了問題,他和同伴所看到的形象不同(同伴看到大蟑螂,他看到的是普通人),才開始意識到自己其實是被洗腦了。(這集可以討論:過去的意識形態洗腦,未來可用科技來實現,更加快速;「非我族類」始終是操控屠殺清洗的最佳口實。)

第二個例子是我很喜歡的電影《第九禁區》(District 9)。先簡介一下,它陳述某群長相如「大蝦」的外星人進入地球,地球類似聯合國的單位選定一個區域安置這些大蝦,稱為「第九禁區」。男主角威庫斯是聯盟的主管,負責要將第九禁區遷移到其他更偏遠的地方,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男主角意外碰觸到外星人的液體,而開始逐漸變形,變成大蝦。

我要講的是其中某個段落:男主角威庫斯在執行任務,挨家挨戶要大蝦外星人簽署搬遷同意書時,每一個舉動都是滿滿的輕視和不尊重。他在其中一戶人家裡,看到懸吊著的一堆卵(應該是未孵化的外星人寶寶),他一邊用嘲笑的語氣揶揄它,一邊就伸手把卵擠破。這個動作其實相當殘忍,等於是在謀殺寶寶,但他做起來,不僅毫無遲疑並且還充滿快感,好像在捏氣泡紙取樂一樣。男主角完全把外星人視為另一個低等族群,鄙視他們(直到男主角開始逐漸變形為大蝦,他的心態才有了巨大反差的轉變)。

基於個人或群體偏見,基於意識形態而對他人產生厭惡感,是另一種糟糕的鄙視心態。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在服從權威的「電擊實驗」中提到「反擬人化」(counter-anthropomorphism)一詞。當實驗主持人要求受試者按下電擊按鈕時,會採取「反擬人化」的說詞:「實驗」需要你這麼做。「實驗」代表的是「科學」的意識形態,這樣的意識形態優先於人性,使得非人的、反擬人化的東西勝過於人。我們日常也聽過:納粹的「亞利安至上」,種族勝過人性;川普的「美國優先」,國家勝過人性英國脫歐派的口號「拿回控制權」,族群勝過人性。

這是我們今日多元文化主義的盲點。最初是對抗歐白一元論(歐洲白人中心),倡議各族群平等共處的多元文化主義,現在卻變成「多數的一元主義」,各族群固守邊界互不往來。最初是尊重族群特殊性的多元文化主義,現在卻淪為族群至上,而盲視普遍人性的特殊主義。不僅讓「特殊認同」大於「普遍人性」,並且使得價值變成了道德相對主義。

這不是盲視他人的人性,而是盲視自身之中的人性。Zizek仍然堅持「普遍性」,但他對此有新的闡釋。普遍性不在外面,不是由某個真理所強加的。普遍性就在我們每個人自身之中,是我們之中的「普遍人性」,是使我們成為「被罷掉的主體」($)的那道「斜槓」(bar)。也就是說,基於特殊性認同而構成主體(S),這還不夠,仍是軟弱的,主體不是只需某個特殊認同來建立自身,他需要的是更激進的下一步,認同於「祛認同」,承擔「無同一性」,這才是真正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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