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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gaze)

 

一、前言:怎樣的視線,可以實現心理分析的$主體?

 

一位朋友問我關於心理分析的「視線或凝視」(gaze)的問題:要怎樣解讀不同界域的視線(想像的、象徵的、真實的)?視線與對象小a之間的關係?等等。這是個好問題,我並沒有整理過這個主題,可以趁機整理一下。

想了又想,也查了些資料。我沒有去查Lacan,而是從Zizek的《斜目而視》(Looking Awry)著手(下面寫的頁數,是季廣茂中譯本的頁數),這本書裡面談論了很多關於觀看、視角、電影等部份。找資料的過程中,我一直問自己:為什麼要談「視線」呢?我不是電影分析者,不是要去分析各種觀看的視角,那我到底關心關於「視線」的什麼問題呢?ZizekLacan到底為什麼要談這個概念呢?

我給自己的答案是:主體。要關心的是:怎樣的視線,可以實現心理分析的主體?怎樣的視線,是迴避成為心理分析的主體?

心理分析的主體是畫了斜線的S,是$,它是「構成性匱乏」(constitutive lack)(p.280)。也就是說,主體是由匱乏所構成的,主體的存有就是「存有之匱乏」(lack of being)。主體打從一出生,就跟絕對它者(Other)(母親)有了創傷性的遭逢。小嬰兒處於原初的無助狀態,母親的離去(這不是指母親拋棄小嬰兒,就算是稍微離開去隔壁房間,也會造成小嬰兒的分離感)帶給小嬰兒巨大的創傷,在他的無比焦慮和嚎啕大哭當中,這個與真實界的創傷性遭逢,將主體的核心構成為一道裂隙、一個匱乏,所以稱為「構成性匱乏」。並且,這是先於個人之經驗、先於主體之歷史的事件,所以說它是「先驗的」。

這是一件絕對的好事,讓主體沒有同一性,或者說,讓主體的同一性由匱乏所構成,同一性的核心是一道裂隙。日後,我們可能遺忘了它、迴避了它,但我們有機會再度想起來,與它遭逢。因為它早已在我們每個人之中,每個人都早已是$(只是日後掩蓋了它)。

但是,我們總是會逃避這樣的再度遭逢,逃避讓自己承擔$,雖然那是解放的,但畢竟是痛苦的,要承擔再被撕裂一次,再度經歷與依附物產生剝離或脫勾的痛苦,這相當於第二次死亡(第一次就是原初創傷那一次)。於是,我們會迴避這個再度遭逢,我們會形成各種防禦機制,來避免解除依附(依附於對象小a)。這些防禦機制,就形成了我們的幻象(fantasy)

底下,首先我會分析怎樣的視線,可以讓我們再度經歷與真實界的創傷性遭逢,讓我們願意去承擔那早已在我們內在之中的裂隙與匱乏,成為$。其次我會分析,怎樣的視線,構成各種防禦機制或幻象,讓我們迴避這個遭逢,迴避成為$

有幾個術語先區分解釋一下。Other這個詞有不同的意涵。第一,「他人」(other)通常是放在想像界的二人關係,是指與主體產生互為主體性的另一個人,或是指另一個想像的自己。第二,「象徵大它者」(big Other),不是指人,而是指一套社會意識形態,像是政府、教會、語言、父權(不是父親喔)等制度符號系統,屬於象徵界,所以它必須翻譯為「象徵大它者」,以便區分於下一個。第三,最重要的是「絕對它者」(Other),絕對它者本身已經一個$,他是一個陌生、怪異、未知的X,我們無法認識他,他的存有狀態($)會直接帶給我們衝擊,讓我們的存有也成為$。但是,這端看我們要接受或拒絕。

然後,解釋一下「對象小a」或客體小a。當我們感知到自身內在的那道裂隙、那個匱乏、$的那個斜線時,我們不想承擔它,就把它投射出去變成一個對象,放到我們的外在,讓我們去追逐它,但卻故意保持追逐不到,無法靠近的狀態,只是繞著它打轉。所以,對象小a是把匱乏給實體化、實證化,讓它變成欲望的對象,但卻不想真正獲得它(拒絕做到follow your desire,拒絕成為$)。

還有,gaze我沒有翻譯為「凝視」而翻譯為「視線」,是因為後者比較像是名詞。Lacan其實是把「眼睛」和「視線」二者分開,也就是說,有三個東西要注意:主體、對象(客體)、視線。「視線」本身,也會變成一個對象(所謂「我看到我的看」或「我看到我自己被觀看」)。

 

二、與真實界的創傷性遭逢

 

這一種與真實界有創傷性遭逢的「視線」是好的,它能夠粉碎主體一直用來迴避的幻象(幻象的作用是保護同一性,避免它分解),讓主體承擔並進入$的狀態。不過,在這之前,會有最後一個難關,主體會陷入異常焦慮、歇斯底里化的狀態,這個關鍵的時刻,會決定他要往下走,進入$,還是退回去,繼續用更強大的幻象來阻擋自己成功。

若是往下走,成為$,則主體必然要承擔與真實界的創傷性遭逢,伴隨發生的是他的眼睛感到暈眩,他的象徵同一性被粉碎,他彷彿經歷了死亡。因此,這樣的視線是一種「不可能的視線」,意思是說,視線使得主體自身成為「不可能者」(the impossible),打破了所有被他建構的可能性幻象。

例子一,分析之終結的案主。案主心理分析師與案主經歷了一連串冗長的分析過程,包含正向與負向移情。到了最後的終結階段,分析師看著案主並始終拒絕移情的依附,分析師的視線讓案主無法解讀,彷彿深不可測的謎一般。案主產生巨大的焦慮,用一種歇斯底里的嘶喊問:「你到底想要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滿足你?)然後,分析師還是不回答,用謎樣的視線注視案主。於是,案主進入緘默,他的幻象破碎,再度經歷了兒時與母親分離的原初創傷,他承擔了自身的$

例子二,第二次死亡的安蒂岡妮(Antigone)LacanZizek的「絕對它者」的範例中,安蒂岡妮始終居於重要地位。她對抗國君克里昂,拋棄了她的象徵同一性,她是經歷第二次死亡的範例(但這不是指她的自殺,自殺是第三次死亡)。我們可以假想一下,當我們回到古希臘,她站在我們面前,義正詞嚴地和國君克里昂激辯時,她全身散發出來的光芒,閃耀著令我們睜不開眼,令我們目眩,我們無法正眼直視她,我們都受到了震驚,被她所震攝。這時,她讓我們經歷了一次與真實界的創傷性遭逢。

例子三,斷片詩作的策蘭(Paul Celan)。詩人策蘭是納粹大屠殺的倖存者,他的前後期詩作風格有很大的轉變。前期的詩作,充滿影像和語意,在在都呈現出納粹的血腥與殘酷,甚至是一種美的殘酷。但後期的詩作,卻是斷片般的文句,詩中充滿了寂靜與沉默。我們可以說,後期的斷片詩作,代表策蘭在敘事的文句中,與真實界有了創傷性的遭逢,使得他拋棄了前期建構死亡幻象的那種詩作(他甚至不承認自己前期的詩),而讓自身進入虛無與匱乏,這種$的狀態伴隨著斷片之詩句而呈現。

例子四,沙丁魚罐頭。這是Lacan的例子,我不是很理解這個例子。我也尚未看到Zizek分析它(或許藏在哪本書的哪個角落,我還沒找到),但我試圖用Zizek近年來對政治的評論來分析這個例子。原本的故事是這樣的:有一次年輕的Lacan跟漁民在船上時,某個漁民指著海中漂浮的一個空的沙丁魚罐頭跟Lacan說:「你看到那個罐頭盒嗎?你真的看清它了嗎?但它並沒有看到你。」Lacan用這個故事來講真實界的視線。究竟是誰的視線?罐頭在看我?沙丁魚罐頭屬於真實界嗎?我的解讀是,在Lacan這個上層階級的身份,和漁夫的下層勞動階級的身份之外,這個漂流在海上的沙丁魚罐頭代表比下層更下層的一群「被排除者」,我們可以類比為難民、移民、賤民、貧民窟等等。「被排除者」連勞動階級都比不上,他們不屬於象徵秩序當中任何一個階層,他們沒有同一性,是非人(inhuman)。當Lacan和漁夫對話時,已然意識到了階級的差異,然後,刺目的沙丁魚罐頭又帶給他更強烈的一擊:還有一群漂流、流浪的「被排除者」,他們被拋棄到象徵秩序之外,他們沒有同一性。這些沒有同一性的人,才是我們要去認同的對象。此時,帶著階級身份罪疚感的Lacan,瞬間透過漁夫之口與罐頭之閃耀,感到真實界逼近了他,迫使他要去承受,他開始產生焦慮、不安、惶恐,準備承擔創傷性的遭逢。

 

三、迴避遭逢:陷入幻象與視覺驅力

 

這一種與「視線」有關的心理運作是糟的,是迴避與真實界的創傷性遭逢。迴避的方式有幾種,第一,投射並建構幻象,讓幻象所產生的極爽,來凝聚自身的同一性,用同一性來填補匱乏。第二,以反身性的方式構成視覺驅力,將匱乏向外投射,變成對象小a(快感的創傷之核心),以驅力圍繞著它運轉,驅力的意圖不在於獲得目的,而是把目標轉成視線本身(p.7),欲望的實現不在於完成和滿足,而在於讓欲望自身繁殖、讓驅力可以不停地循環運動(p.11)。第三,用一付體面的、人性化的面具,遮住絕對它者,將絕對他者給紳士化,避免看到他真正的怪物性。

例子一,種族主義者的偏執幻象。當極右民粹的種族歧視者在看待移民時,伴隨著下列各種想法,覺得自己才是被威脅的受害者:「穆斯林想偷走我們的快感」(p.284),「穆斯林不只偷走我們的工作,偷走我們的女人,還在他們奇怪的食物和儀式中獲得極爽,這些極爽都是從我們這裡偷去的。穆斯林感擾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影響了我們的同一性。」一旦種族主義無法面對絕對它者的陌生性、異質性,害怕改變,一方面就會將有敵意的幻象投射在他們身上,另一方面則開始積極凝聚自身的認同(白人優先、白人萬歲)。認同是為了填補匱乏,避免自身的象徵同一性被瓦解。

例子二,超我的意識形態幻象。屠殺百萬猶太人的納粹劊子手,他們認為,為了要使世界更美好,為了要創造出新人(New Man),屠殺猶太人是必要的。因為當納粹面對猶太人時,認為他們的黏質性、無同一性、無家園性等這些特徵會污染人類,使得納粹恐懼萬分。因此,納粹用超我的道德藉口,施行滅絕猶太人的殘酷手段,來掩蓋自身對於被猶太人影響的恐懼(害怕自身的同一性也被瓦解)。

例子三,紳士化或慈善化。這種視線是把絕對它者給馴服、給紳士化(p.198),用崇高的眼光或同情的眼光注視他們,為他們穿上一件體面的外衣。認為他們是高貴的,或是認為他們是可憐的。像是二戰之後,各國以愧疚感和同情的視線注視猶太人,支持猶太復國主義(進而造成猶太人在加薩走廊橫行霸道、欺負巴勒斯坦人)。又像是在多元文化主義的推動之下,早先被認為是野蠻落後的原住民,現在被看成是具有原始先人智慧的族群,大家開始崇拜他們的追蹤技術、荒野求生技能、與大自然和平共處的態度等(如電影《阿凡達》)。上述這兩個例子,都是一種反向的幻象,不想遭逢絕對它者的陌生性,用一種紳士化、慈善化的眼光來注視他們。

例子四,被迫害妄想症。小陳對於花花有某種畏懼感,因為花花的表現,每每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猜不透花花心裡在想什麼,花花跟他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小陳因此開始認為,花花事事都針對他,花花對他有敵意,花花看他的眼神,帶著輕視與威脅。然而,奇妙的是,小陳又很期待花花看他,每每故意要跟花花互動,來讓自己覺得被迫害。小陳產生被迫害妄想症,他對於花花的視線有某種黏著性,他期待著被花花看,好為自己帶來施受虐的快感。小陳讓這道視線變成了他的對象。

例子五,害怕去愛。小王有了新女友,但是他念念不忘舊女友,總是把新女友當成舊女友來看待,要求新女友符合舊人的言行,在她上尋找或複製舊人的影子。新女友逐一因為受不了而分手。但矛盾的是,小王卻又不回頭去找舊女友復合,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把新人當舊人看待。小王用反身性的方式,依附於那個當新女友用哀怨的眼神注視他,準備要跟他分手的時刻,這正是重複了當初舊女友跟他分手時的場景,為他帶來痛苦中的快樂,他享受分手的痛苦感。小王始終環繞著這個視線,運作著他的視覺驅力,原因是他害怕新的愛情,害怕遭逢絕對它者在愛情中為他所帶來的$,害怕真正愛上對方,所以寧可用念念不忘舊情的把戲來困住自己,不斷造成分手。Zizek說:「愛之為愛,不在於愛客體的屬性,而在於客體身上深不可測的未知數X(中文版前言P.9)

例子六,象徵大它者的監視。這個例子在各種電影版本中很常見(例如《楚門的世界》),某位主角發現了某些蛛絲馬跡,讓他相信有某個龐大的組織,在世人背後施行著巨大的陰謀。這個組織運作著祕密的密碼(聖經密碼、金字塔密碼、政府的網路陰謀密碼等),他的任務就是要去解碼。他相信有某個象徵大它者,他堅持「大它者存在」,現行世界的一切,都是被這個象徵大它者給操控、監視、觀看著。他無時無刻都活在象徵大它者的視線之下,他實際上享受著這個被觀看、被監視。

例子七,看到自己被看。暴露狂是這種反身性的最佳例子(還有「一個小孩被打」的幻象)。當暴露狂在暴露自己的性器官的時候,他最享受的是女性注視他的性器官並尖叫的樣子,這種「看到自己被看」獲得極度的快感,讓自己變成犯罪者、處於受虐的極爽之中。再用我們更當代、更貼身的例子就是:「自願為奴」,我們這些雇員抱怨老闆的壓榨,但是卻願意被老闆(資本家)所壓榨,甚至積極配合這樣的壓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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