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幽默的形式與內容
羅賓威廉斯的死訊,令人難過萬分。他的《春風化雨》和《善意的謊言》一直是我很喜愛的收藏。不知道是因為喜劇演員太想要製造笑聲,才會罹患憂鬱症。還是因為喜劇演員本來就有憂鬱傾向,才設法用笑聲來緩解憂鬱。不論是那一種,笑聲和憂鬱之間的關係,總是緊密的,這個掩飾那個,或那個需要這個。這一篇,我想要談談關於幽默的各種正反辨析。
幽默、笑話、喜劇等,我把它們都視為同一種。在形式上,它是用語言的隱喻或換喻,以短路的爆發方式,達成某種機趣(wits)。在內容上,它能突顯與現實相反的荒謬,戳破現實的矛盾之處。由於我們需要迅速地去解讀它底下所隱藏的層層意涵,因此可以在瞬間獲得解密的歡樂。然而,需要追問的是:這樣的心理運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有怎樣的效果呢?
二、幽默的心理解釋:是一種防衛機制
我整理了一些心理學的理論,關於「幽默」的解讀大致區分下面這三種。心理分析是主張第三種的。
1.培養幽默感,可以避免自己陷入負向的情緒當中。
這種說法把喜悅、笑、高興等都歸屬於「正向」的好情緒,而痛苦、憂傷、生氣等,則歸屬於「負向」的壞情緒。凡是會開心的人,必然不會憂鬱。所以幽默可以是治療憂鬱的良藥。
當然,實際的現象也證明,情緒並沒有這麼素樸與單純。這種說法是一種過於簡單的二元對立,忽略了情緒本身所具有的兩可性(ambivalence):痛苦和快樂不僅常處於相伴隨的雙極,也常相互層疊掩飾。因此,它也無法解釋心理機制的複雜性。
2.可以把幽默和自我解嘲的能力,視為一種高尚的防衛機制。
這種說法並沒把幽默看得那麼光明,是把它放在心理防衛機制之列,只不過,卻認為它是一種「好的、高尚的」防衛機制(就跟「昇華」一樣)。雖然它仍然是在掩飾些什麼、逃避些什麼,但它的結果是令人愉快的、具有積極社會功能的(至少也是對社會無害的),所以建議可以採用它。
然而,對佛洛伊德來說,防衛機制就是防衛機制,沒有高不高尚之分。防衛機制既是一種暫時的解藥,也是永久的麻藥。它所具有的迴避性效果,可以讓我們在遭逢困境時,免於崩潰而暫時緩解,但是此一效果卻容易使我們上癮,成為我們長期的扭曲心理運作。也就是說,「防衛」一方面避免了危險,另一方面製造出更大的危險,它防止了我們去面對自身真正的問題。
3.幽默本身就是一種防衛機制,它掩飾了:(1)我的惡意與攻擊,(2)我目前的尷尬、困窘與困境,(3)我內在之中的自我之深淵(深淵指的是激進地與自身不同)。
有趣的是,這三種又是層層掩飾的關係。當我感受到情境當下的不安與難堪時,我說出帶有損人(或損己)味道的幽默語,這時,眾人的哈哈大笑,可以讓我度過困窘,甚至轉化為有些自滿的驕傲。我不僅不再不安,還使得眾人的焦點轉移,氣氛也變輕鬆了,豈不是一石二鳥?
然而,我自己的焦點也就此被轉移了。原本我的困窘與不安,是一種面臨改變之際的焦慮感,但我卻以推遲的移轉,迴避了焦慮和改變的契機。更糟的是,只要我越來越擅長於以這種方式逃離自己(之中的深淵),我就越來越不安。深淵越呼喚我,我就更加用力地堵住它。
三、幽默的社會心理面向:維繫意識形態的功能
Zizek從社會心理的層面來說,幽默是一種憤世嫉俗或犬儒主義(cynicism)。笑話之所以好笑,經常是伴隨著對主流意識形態採取反諷的、挖苦的、譏嘲的態度(想想「這一夜誰來說相聲」,幾乎沒有一個五年級生不會哈哈大笑)。
然而,當幽默對抗主流的、官方的意識形態時,它自身其實是擁護這種意識形態的。它與官方意識形態保持著一段反諷的距離,以冷眼旁觀的態度,揭露各種悖謬:說謊的真理、淫穢的道德、殘酷的正義、粗鄙的理想等。但是,紀傑克說,這樣的嘲諷,正是主流意識形態運作的一部分,是一組協同合作的遊戲,表面上遠離著主流意識形態,底層卻是在支撐著它。
憤世嫉俗的嘲諷帶有如下的內在獨白:「即使無法有效穿透它,那就只好戳戳它。」「至少我們還擁有嘲笑的自由。」「我們知道了,就夠了。」「即便悲苦到不行,只要能笑就還有希望。」這並不是指說它的反抗軟弱無力,而是說,它太想要反抗,以至於總是弔詭地失敗了。
當然,像這樣的「表面反抗卻暗地擁護」的情況,還有其它種類,不只是嘲諷而已。並且,接下來要如何真正地穿越意識形態幻象,也更複雜,不是我在這裡的主題,就不繼續說了。
四、大笑帶來解放
聽起來,幽默彷彿一無是處,我們的社會不再需要笑聲,就只能死板與嚴肅嗎?當然不是。笑,可以是逃避的,笑,當然也可以是解放的。重點不在於笑或不笑本身,而在於它的原理或邏輯。
大笑,可以帶有各種意圖:尖酸刻薄、戲謔、無奈、悲苦等。這種帶有意圖的大笑,都還不是解放。(這不是指看喜劇電影時的哈哈大笑,這種哈哈大笑只是一種單純地受到感染而已。)
解放的大笑,是徹底無意圖與無意義的。笑的人,打從他的存有深處笑出來,他的笑聲是存有裂隙之震盪的共鳴。聽的人,會從骨子裡打寒顫,會感到錯愕與震驚,他無法也無暇去詮釋笑的意涵,只能不由自主地受到影響,也跟著震盪起來。
解放的大笑,既無愛也無恨,即無開懷也無悲苦,它是無情的apathy。被解放的是他的主體性,他的主體性進入$的深淵,任何意識形態都將被這笑聲所穿越。
羅賓威廉斯有沒有解放地大笑過?我相信在過去的不少時刻,是曾經有過的,否則他不會是這樣出色的個藝術家。只是,他還是會在某時候忘記了,而這個遺忘的時刻,居然就成為了他自己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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