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精神科醫師曼弗烈‧呂茲在他的書中,挑戰既有的正常與瘋狂之概念,試圖重新定義它們。他認為病理手冊中所定義的那些並不是真正的瘋狂,因為他們對於社會是無害的,他們並沒有道德上的問題。真正的瘋狂不僅對於社會道德風氣有負面影響的,甚至是作惡的,但是他們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正常的。例如,希特勒、賓拉登、犯罪者、自以為是正義使者的毒舌媒體、善於五鬼搬運或自戀到不行的有錢人等等。他認為,許多正常人才是真正異常的瘋子。
像曼弗烈‧呂茲這樣的學者越來越多,他們挑戰正常與異常之間的既有界線,並嘗試新劃定它。底下,我整理出從過去到現在的幾種看待正常與異常之界線的方式。
一、穩固界線
穩固界線是以某一方作為主要的中心範圍,並稱為之「正常」,抬高這個中心,而將另一方排擠或貶抑到邊陲去,給他們特殊待遇。
最常見的就是以「正常」之名,制定一套規範,標示出此規範之外的異常病理者,希望用治療的矯正方式將把他們扳回到正常狀態。這是我們週遭常出現的「正常化」之態度與做法:先是製造了異常,再製造出療法。
中心對待邊陲的方式,不一定貶抑的,也有可能是崇拜的。約在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時期,那時的人們對於瘋子有一種特殊的想像,認為他們接近於天才,或是被神眷顧者。這種態度是把瘋狂保持在某種異類風情的嚮往中,認為其中隱藏了人類無法參透的奧秘,是個神祕的未知。
不論是貶低異常者,或是崇拜異常者,一樣都是把他們給極端化,讓他們被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藉此穩固雙方之間的邊界。
看起來,佔據中心位置的那一方似乎很想要獨大,想要吸納或消除所有的異常者,其實不然,「正常化」只是一個表面的幌子而已。「正常」的存在仍是需要靠「異常」的對立才能被突顯的。一旦所有人都是正常的,「正常」這個範圍也就無效了。正常需要異常,它才能確定其自身為正常。
二、模糊界線
這主要是指佔據主流位置的那一方,試圖改變「正常」範疇的定義,藉此移動界線,讓邊界變得模糊,雙方能夠相互滲透。這有好幾種做法。
一種是「普遍化」,宣稱所有正常人都存在著某些異常。我們或多或少都是某種程度的怪胎、自戀者、不良適應者、妄想者、潔癖者、憂鬱者等等。
另一種是「典型化」,主張病理的異常者在某些時候的表現比正常人還要更為正常,他濃縮或代表了正常人的典型。例如,一個恐慌症者,他其實是把我們大家都容易恐懼、害怕的心理狀態,集中並毫無掩飾地表現出來而已。又如,一個人際困難的自閉症者,他其實是我們心底逃避交往心態的增強版或具體版。
還有一種是「鐘型說」,認為這一切只不過就是統計數字而已。從常態分配的鐘型曲線來看,佔少數的兩端即是異常。因此,當一個人正常到不行時,他代表了另一個極端,這種「極端正常」本身即是異常的。還有,常態分配圖代表一個群體的常態,也就是說,一個群體當中存在著異常,這其實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發現正常中的異常,或異常中的正常,等於是說:「沒有人是正常的」或「所有人都是正常的」。比起前一種來說,這種願意對自身的主流地位進行挑戰與反省,看起來應該是一件好事,可以讓我們減少價值上的偏見或道德上的濫用。
但是,它容易出現一個缺點:「平庸化」的傾向。我們會為了避免自身陷入「霸權」之類的指控,而快速地把所有問題給稀釋了,過於輕忽問題本身值得探索之處(恐懼的緣由為何?逃避交往為何不好?怎樣叫做極端正常?等等),讓問題被輾平為「人人都會有的小毛病」。此時,我們便忽略了對問題本質的深思,以及自身所能夠做的改變,而變成一種偽善了。
三、將那道線劃在每個範疇的中心,劃得更深更用力
穩固界線會使得雙方隔閡加深,增加歧視與偏見。模糊界線可增加雙方的滲透與交集,但卻會從問題當中退縮,削減了問題。究竟,我們該如何面對這道界線呢?
心理分析主張,反省「正常」的霸權姿態的確是重要的,但這還不夠。我們不僅需要讓異常衝擊正常,使正常人變異,也要讓異常衝擊它自身,異常也要變異。
換言之,既不要僵化地死守著界線,也不要反向地刻意對抗它、或故意忽視它;而是要把這道界線劃在每一個範疇內部,劃在每一個範疇的中心,劃得更深一點、更用力一點,讓原本的範疇從中心產生徹底的分裂,範疇就瓦解了。正常不是正常,異常也不是異常。
例如,德勒茲和瓜達里抬高精神分裂的重要性時,他們並不是在講那種病理現象的精神分裂,而是宣揚一種論述上的精神分裂。這樣的分裂分析,具有強大的破壞力量,穿透既有論述的中心概念與架構,讓它散逸、漫流、擴散出去。
例如,紀傑克讚揚歇斯底里時,他並不是在講那種病理定義下的歇斯底里,而是把歇斯底里放在存有學脈絡。它是當我們即將突破自我時,所產生的極度焦慮狀態,是進入存有之匱乏的前一刻。
這些學者都同時改變了兩邊:既改變了一般的規範性論述,也改變了病理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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