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三界域」之中的「想像界」(imaginary)
這一篇承接前一篇翻譯Zizek辭典的「真實界、象徵界、想像界」,但是稍微離開它,主要聚焦在想像界。Zizek對於拉岡的三界,有一種解讀,就是以相互交叉方式去形容每一個界域。例如:想像的真實界、象徵的真實界、真實的真實界。這樣下來,總共就有九種型態。在《Zizek辭典》的「真實界、象徵界、想像界」條目中,對於此有些說明,但並沒有一一解釋這九種,主要還是著墨在真實界,因為這個界域最重要。
辭典中,用了棋局的比喻來說明三者的關係:棋局的規則就是象徵界(架構、座標、骨架),每個棋子的形象和任務就是想像界(內容、血肉),干擾並推翻了進行中的棋局的元素就是真實界(真實界總是「闖入」)。這是個易懂且清楚的比喻。
人生就是一場大棋局,這三界也都一直在作用發生。例如,資本主義的各種規則就是象徵界;我們每個扮演的無產階級、中產階級、資本家(或生產者、消費者)等角色就是想像界;進行無產階級革命、推翻貧富不均的體制就是真實界的闖入。再例如,我們所經歷的各種考試規則、獎勵規則、競爭規則,就是象徵界的法則;我們在其中扮演的勝利者、失敗者、打拼者、放棄者等角色,就是想像界的形象;消除競爭遊戲,建立平等的生存條件,讓人們不必絆足在競爭中,而能夠去做有興趣有價值的事,就是真實界的發生。而這依然關連於前一個資本主義的例子,競爭是資本主義的引擎。
我過去講了很多象徵界和真實界的關係(因為這個兩界域比較重要),很少討論想像界。由於有朋友提問,就把想像界整理了一下。
一、認同或同化(identification)
拉岡的嬰兒期鏡像階段(mirror stage),是用來說明想像性認同的常見例子:嬰兒愛上鏡中那個完整的自身形象,用它來形塑自身的「自我」。這說明了自我沒有什麼本真的內在性,它是藉由外在認同於一個形象所建構出來的。
在一般生活中,我們認同於某個形象,那是個小寫的他人other,這個小寫他人other帶有某些我所嚮往的特徵,帶有理想化的成分。
然而,這與象徵界分不開,當我們認同於小寫的他人other時,總是已然認同了背後的象徵大它者(big Other)的規則,認同於象徵大它者big Other的凝視。舉《黑皮膚,白面具》的例子,當身為非裔人的法農認同於法國白種人時(想像性認同),他認同的是白人在社會中的各種特權優越地位(象徵性認同)。
對Zizek而言,想像性認同是認同於某一個形象,象徵性認同是認同於某一個位置,真實性認同是認同於主體之分裂。這三者是緊密連結的,當我說「我就是佛洛伊德(George Floyd)」時,有不同的意思。一是,我認同於因美國警察暴力而死的佛洛伊德本人(想像界,佛洛伊德個人形象),同情他,為他感到不平。二是,這也表示我認同於我所身處的各種偏見的社會中,我揭露了自己也是其中的受害者(象徵界,佛洛伊德是所有受害者的代表)。三是,更進一步,當這句口號在抗爭運動中起作用時,我認同於:佛洛伊德之死可以改變社會,此時,佛洛伊德成為了$的絕對它者absolute Other(真實界,罷掉社會)。
二、想像界與真實界的關係
想像界的重點不只是幻覺(illusion)或欺騙(deception),還有一個重要元素是形象(image):視覺的構成物。所以它常關連於某人的形象、夢境、繪畫圖像等,它是以一個封閉的整體性為其特徵。辭典中,用《馬拉之死》這幅畫來分析「想像的真實界」,我就不再重複,換個例子來說明。
想像界和真實界的交集,是指:在想像界之中,有個真實界的裂隙要素被安插進來,突破了想像的封閉整體性。經常被提到的例子,就是佛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那個父親夢見死去兒子燃燒的夢。
兒子因病而過世,父親在停放遺體的隔壁房間累到睡著了,作了夢。在夢中,兒子全身著火,並用責備的語氣跟他說:「爸爸,難道你沒有看見我正在燃燒嗎!?」父親驚醒過來,發現隔壁房間的蠟燭倒下,燒著了兒子遺體裹屍布的手臂。
先繞一下路,來解釋夢境。我區分幾個概念:外在現實(reality)、表層的內在心理現實(psychic reality,夢境dream)、潛藏的內在心理現實(psychic reality,願望wish)、創傷內核(欲望desire的真實界)。這幾個概念可以把它們設想成一層一層的洋蔥,最外層是外在現實,最內層是創傷內核,是真實的虛無。我用它們來說明對於此夢境的幾種解釋。
第一,在夢境的內在心理現實底下,潛藏著另一層心理現實,是父親的願望。這就是一般常聽到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念兒子的父親,夢到死去的兒子回來見他,心底的願望是希望兒子還活著,與現實相反的願望。
第二,夢境的內在心理現實呼應了外在現實。這是指夢境和現實之間的界線是模糊的、有交集的:太平間的火光和熱度,影響了父親,外在現實滲透、建構了他的夢境的內在現實,所以夢中的兒子也是著火的。
第三,夢境的潛在願望延長了睡眠,迴避了外在現實。由於父親的願望是看到兒子還活著,所以夢境延長了睡眠,讓父親沈溺於這個願望中,而忽略了現實中的遺體著火燃燒的熱度和火光。
第四,夢境中發生了創傷性遭逢,渾身著火的兒子責備他,帶給他莫大的焦慮,父親驚醒過來回到現實,迴避了此一遭逢。這是Zizek在《意識形態崇高客體》中的解釋:在夢境的想像界當中,有真實界的闖入,可以經歷一次創傷性的遭逢。但是,父親急忙讓自己醒過來,回到現實中去處理遺體著火的事,就此迴避了這個遭逢。
為什麼這個遭逢讓父親無法承擔,而想要迴避呢?可能有幾個原因。1. 父親沒有盡到照顧兒子的責任,兒子的病故使父親產生罪疚感。2.父親照料長期生病的兒子已然筋疲力盡,心底偷偷地希望這件事趕快了結(兒子趕快結束生命),這個秘密的願望居然成真了,帶給他罪疚感。3.眼睜睜看著兒子著火,等於是直視兒子「正在」死亡的衝擊,讓他真切地面對兒子死去的事實。
要區分一下,這裡的罪疚感不是讓遺體著火而產生的罪疚感。父親看到遺體著火是醒來之後的事,不是夢境中的事。或許可以這樣說,醒來之後,屍體著火的罪疚感,取代了或掩飾了夢境中關於兒子死去的罪疚感。
返回到現實,便是無法把惡夢給它作到底(可以假想一下,繼續作夢下去會怎樣?),利用現實的忙碌來迴避創傷性內核,把它遮掩起來。所以,Zizek說,現實才是夢境。他把之前對夢境的比喻置換過來,就這個例子而言,現實才是逃避的場所,它讓我們耽溺其中,免於「醒來」(與真實界遭逢)。
三、後話
我其實不太建議區分三個界域。一來因為這樣太細瑣,很容易為了區分而區分,鑽研進術語中。二來想像界總是和象徵界分不開,內容和架構分不開。像是上面那個夢境,也可以把它視為象徵界,因為它具有表層和深層的結構,也有其運作的規則。
因此,我認為可以把「想像-象徵」放在一起,它們共同構成了我們的日常現實(夢境和現實總是要放在一起談)。只要把「想像-象徵」這一組界域,對比於真實界,這樣就好。用此一方式來探討事件,會比較容易,也比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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