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物症(fetishism)是個常見的術語。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說那邊,這個概念和商品結合在一起,「商品戀物症」(大多翻譯為:商品拜物教)強調人對商品的崇拜,使得商品的價值高過人的價值,這顯現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病徵。
在艾賓和佛洛伊德的精神醫學這邊,這個概念是指某個人把愛戀的對象或性慾的對象,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轉移到無生命的物品上頭。佛洛伊德的大多數的案例都是男人:他並非由跟女人直接性交而獲得快感,而是透過相關物品或部位(內衣、內褲、女人腳踝、女人的手等)才能獲得快感。
我這篇文章沒有要談論馬克思,而要談心理分析的當代脈絡中,戀物之概念的不同詮釋與變化。到了今日,戀物不見得只侷限在「以物品作為性慾對象」上頭,凡是「以替代的方式來進行彌補」的心理機制,都可以是戀物。
一、佛洛伊德:戀物者是悖謬的矛盾者
對佛洛伊德而言,戀物和「陰莖的失去」有關。小男孩看到媽媽沒有陰莖,他嚇壞了,認為媽媽是有所欠缺且不完整的,接著,他就開始擔心自己的陰莖是不是也會失去?因此,這些想法糾纏著他的心理狀態,讓他想要設法找其它東西來填補、替代那個失去的陰莖。
佛洛伊德說:「對閹割的拒斥和肯定,兩者都參與了戀物的建構。」這句話指出了戀物所具有的「兩可」(ambivalence)的特徵。拉岡認為,戀物所關聯的不是具體的「陰莖」,而是抽象的「陽具」。因此我們需要把性慾的概念拉到最廣義的程度,句子中的「閹割」要把它當成一個隱喻,意思就是「匱乏」。
匱乏有兩種情況。一則,某人欲求著某個慾望的對象,但是這個對象無法獲得,對象是匱乏的。二來,某人欲求自身的完整性,但相對感到自身有某種缺陷與不完整,自我是匱乏的。
回到佛洛伊德的這句話:「對閹割的拒斥和肯定,兩者都參與了戀物的建構。」戀物者到底是否認他的匱乏,還是承認他的匱乏?佛洛伊德說,戀物者既承認了他的匱乏,卻又用替代品來否認這個匱乏,兩種相悖的態度是並存的。這乃是強烈衝突之下的一種「妥協」。
岔題一下。各種心理防衛機制都具有同樣的悖謬之特徵,這些機制並不是單純地「否認」,而是「以否認的方式來承認」。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沒有意識地做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他自己的問題,其實就某個層面而言:他都知道。例如,某個人用「龍困淺灘遭蝦戲,我正好想辭掉這個爛工作!」的合理化藉口,來應對他被解僱的窘境時,他並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何被解僱,更有趣的是:當他否認時,這樣的方式正好顯示出「他知道」。
不過,戀物同樣是作為一種心理防衛機制,它的運作有點不一樣。戀物剛好相反:「以承認的方式來否認」。戀物者一開始就尋找了替代物,表示他承認了自己的匱乏,但由於他立刻進行了取代或填補的動作,因此又隨即掩飾並否認了他的匱乏,讓匱乏變得看不見。例如,當某人用芭比娃娃來取代死去的女兒時,看似他知道女兒已死,其實他是在否認女兒的死亡。
戀物者就是抱持著這樣一種悖謬的矛盾心態。
二、紀傑克I:戀物者是具有適應功能的現實主義者
紀傑克擅長於將心理分析的概念拉出病理學範疇,將其普遍化。戀物這種「妥協」的心理不只出現在病理個案上,在一般大眾的身上也很常見。
紀傑克從另一個方面來分析,戀物之所以經常被使用,它必然具有某種保護的作用,能讓我們免於痛苦。他說:「…戀物扮演了建設性的角色,讓我們可以妥善應付嚴酷的現實:戀物者並不是迷失在他們私人世界中的夢遊者,他們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能夠接受事物實際運作的方式——因為他們擁有可依附的迷戀之物,為了去抵銷現實的最大衝擊。」
也就是說,戀物在日常生活中具有因應現實的妥協功能,它可以使我們的焦點轉移到迷戀之物上頭,藉此保護我們的自我,讓它不會一下子被殘酷的現實給擊垮。紀傑克修正了我們習以為常的想像,我們以為戀物者是虛幻且不實際的,他總是活在他自己的夢境中。剛好相反,紀傑克認為戀物者是個標準的「現實主義者」,他能認清現實的規準或規範,設法讓自己用最華麗的方式來掩飾掉現實的醜陋,免於承擔現實所帶來的衝擊。
強斯頓(Adrian Johnston)也指出一個特徵,跟其他病理現象所導致的痛苦相比,戀物者顯然愉快多了。例如,當某人用「壓抑」來否認創傷事件的喪失時,被壓抑的記憶總是會回來干擾他,使他痛苦。但是,當某人用「戀物」來應對喪失時,替代的填補便否認了喪失,使他受到心理上的安撫,呈現出愉快的滿足。因此,強斯頓說:「戀物者有意識地、刻意地『享受他們的徵狀』」。
如此說來,即便戀物是一種掩飾性的否認,倘若這種否認可以帶來愉快,不必承擔痛苦,那有何不好?它還算是一種病徵嗎?人人皆戀物,豈不是讓我們有個愉快的世界?
並沒有這麼簡單,光光只是從個體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會得到似是而非的答案。我們需要把問題拉到心理分析的社會心理學角度來看,才會比較清楚。
三、紀傑克II:戀物者是維繫主流意識型態的幻象建構者
強斯頓認為,當紀傑克聲稱:「為了要依附於現實的規範和規則,每一個人都需要某種『戀物』」時,這並不是支持戀物可以作為我們屈從於現實的適應之道,反而是要指出當代文化神經症的構成:戀物使我們迴避了我們的主體性,迴避了存有之匱乏(lack of being)。
強斯頓說:「紀傑克的當代世界中,戀物癖並不是一個偏離的、反常的現象,反而是社會現實的內在固有的結構性特徵,是一種必要的應對技術,讓主體臣服於統治的意識形態。」
心理病理學的戀物是要被治療師治癒的,但是一般大眾的戀物卻被用來適應社會。事實上,我們早已經不知不覺地採取心理防衛的方式,讓自己對於統治的意識形態變得麻木與盲目。我們不是不知道自己身處於文化神經症當中,而是不想知道。戀物是幻象的建構者,這裡的「幻象」並不是個人的想像,而是指是象徵秩序:各種未經檢視的規準或意識形態。
例如,當女人以戀物的方式成為母親,用擁有家庭和小孩的方式,來補償自己,使自己在父權社會中能夠適應良好。這種妥協的折衷可以回應嚴苛的父權現實。有人會問:就算她維繫了父權的意識形態,但倘若她能安適地居住在她所構築的美麗幻象裡,保有她的穩定生活,這有什麼不對呢?
事實上,父權的意識形態並非一勞永逸地有效,美麗的幻象很容易就被戳破。紀傑克說,一旦某人的迷戀之物被拿走時,他的世界將隨之崩解。他舉了小說中的例子:某位女士在戰爭中失去了愛人而沒有產生創傷,甚至能理性地談論愛人之死,是因為她擁有愛人的寵物小狗,作為戀物的替代而暫時逃離創傷;後來小狗在車禍中喪生,她整個人便崩潰了。
同樣的,女人用擁有小孩來維繫她的戀物幻象,避免面對自身的存有之匱乏,一旦小孩不再是她能掌握控制的所有物時,她苦心經營的自我城堡會立刻崩塌。實際的例子有很多:頓失人生重心的失婚婦女、無法自處的空巢期母親、高度依附於小孩的單親媽媽等。
利用戀物幻象來構築了自身的保護盾,不僅維繫了主流的意識形態,更是讓遠離了我們之中的存有之匱乏,迴避了我們$的主體性。我們正是因為害怕承擔自身之中的虛無,故不斷掌握可佔有之物將自身中的匱乏填滿,用戀物的保護膜掩飾無同一性的空洞。但是,這層保護膜很容易就被戳破,終有一天我們非得去面對所迴避的東西。
從佛洛伊德到紀傑克,我們不僅看到「戀物」之概念的變化,更重要的是,要了解「匱乏」對主體的重要性。匱乏並不是失去外在某物而已,而是失去自我中心,是同一性之取消。它是積極的,要能夠承擔的,要被歡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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