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是一種身分認同的象徵,可以屬於物品,也可以屬於人。商品的標籤註明了該貨品是屬於哪一個集團所製造,人的標籤則註明了他()()是屬於哪一種身分。商品的標籤通常只有一個,而人身上的標籤則會有許多個。我要談的是人的標籤這部份。我們經常會替他人貼上某個標籤,自己也會被他人貼標籤。

 

標籤的形式有各式各樣,像是:「真是有夠大男人!」「不愧為天蠍座的!」「喔~你是原住民。」「這就叫做躁鬱症喔。」「老 師就是 老師。」「你們基督徒會怎麼想?」「你不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嗎?」等等。

 

大男人、天蠍座、原住民、躁鬱症、老師、基督徒、自由主義者,都是一個標籤。

 

一、貼標籤好不好?

 

當我們把一個人給標籤化之後,有什麼好處呢?有什麼壞處呢?

 

記得我之前在啟智班的時候,我們的學生家長會談到,當他知道自己的小孩是「智能不足」時的心情與反應。有一類家長非常不能接受,認為自己的小孩絕不會是這種「有問題」的小孩,他不願意去申請殘障手冊,害怕就此被污名化,自己的小孩會被人家叫做「阿達」。另一類的家長則會感到鬆了一口氣,安心下來,因為總算找到小孩一直出狀況的原因,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並且可以知道接下來自己可以做什麼,要到哪裡去求助。

 

這兩類家長對於「智能不足之標籤」的反應,哪一種比較好?看起來是後面那種比較好,但其實很難說。

 

不能接受的那一類家長,當然不妥,他無法正視自己的小孩有狀況,一直處於否認之中,也因此擱置了積極處理小孩的機會。但是感到安心的那一類家長,雖然可以去求助於專業人士,卻很容易因為標籤化的放寬標準,而把自己的小孩就此框限在智能不足的狀態:「沒關係,這不必要求他做啦,他的智力做不到。」故而無法讓小孩有更積極的突破。

 

因此,我先不去討論「標籤化到底好不好」,而想要先討論「我們為何需要為他人貼上一個標籤」。

 

二、我們為何需要為他人貼上標籤?

 

從「認知」這方面來看,標籤的作用是分門別類。因為我所要認識的對象太過於模糊,以致於我無法把這個難以定位的它者(Other)放到我心靈既有的概念架構之中。我對此感到不安,故希望有一個標籤能夠讓它者被安置與定位在我的概念框架之中。這就是為何當我們遇到陌生人時,總是喜歡問東問西:「你是哪裡人?你做什麼工作?你結婚了嗎?」用這些答案來為它者找到一個位置。

 

從「倫理關係」這方面來看,當它者能夠被定位之後,我就彷彿有了一個答案,我了解了它,並且知道要怎樣對待它,與它發生怎樣的關係。例如,當我知道他是一個同志,我就可以安心地和他當好麻吉,不用擔心我男友會吃醋。例如,當我知道他所信仰的黨派顏色和我不同時,我就閉口不和他談論政治。例如,當我知道他是非典型自閉症者時,我就能原諒他先前的各種魯莽行為。例如,當我認定他是一個大男人沙文主義者時,我就時時想要從他的話中找出他對女人的歧視。

 

要質疑的是:「這樣的認識是否完全?」標籤真的能就此定位它的身分嗎?對它達到充分的認識嗎?這樣的了解是否總是一種誤解?當我們覺得自己誤解時,是不是又會再貼上一張標籤?貼越多標籤,就越能了解它嗎?還是反而讓自己更加無法了解?

 

要質疑的是:「倫理關係是否就此侷限?」依循標籤所建立的關係,難道不是過於狹隘嗎?我認定了與某些人相處的某些原則,這不僅表示了我對他們的偏見與刻板印象,否認了他人改變的可能性,也讓我自己的倫理關係處於某種條列式、條文式的僵化狀態,我也否認了自己改變可能性。

 

簡言之,我們想要貼標籤的理由,只是因為害怕模糊性與陌生性,害怕面對它者時的不知所措,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架構來指導自己如何行動。這個架構,可以是一座幫助我們攀爬的鷹架,但也可能是一個限制我們行動的牢籠。究竟是鷹架或是牢籠,端看我們是否知道或覺察到自己正在害怕。願意正視自己的害怕,越能夠放掉對標籤的依附。

 

三、專業性的標籤

 

在分工越來越細的當代專業化社會中,我們會以為標籤對於專業處遇有所幫助,有其實用性。像是我們去到醫院,被判定為「感冒」時,我們可以得到正確的治療。我不否認這種專業性標籤的實用性,雖然我經常遇到很多看精神科的朋友告訴我,他在每一家醫院被判定的每一種病名都不一樣,從精神分裂症、躁鬱症,到解離性人格、邊緣性人格都有。

 

然而,並非所有的專業者都會用標籤來了解他的個案。我很喜歡的一位心理分析家T. Rike就說:「現成的分類法並不能使我們對於個案有真正的洞察。它不能解決個案的謎語,它們只是把每個病情放入不同的格子裡。心理分析學的名詞可說是張著大嘴的深淵,它們只把個案吞進去,藉此逃避每個個案的細緻與特別之處,吞下去之後卻無法消化。」

 

我們以為專家需要標籤,但其實不是。就我所知的心理分析來說,剛入門的生手心理分析師比較需要標籤的幫助,但隨著他對於個案瞭解越來越深入、對於各種心理的現象越來越感到複雜時,標籤反而是阻礙他的東西,他自動會拋棄這種無用的分類法。

 

生手到專家的情況,也跟我們常人一樣。當我們對於身邊的它者的認識越來越多,我們就會明白它者不是我們可以掌握完全的,我們就會逐一把它身上的標籤撕掉。要強調一下,不是當我們已經認識它或了解它,才把標籤撕掉;而是當我們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認識它或了解它,才把標籤撕掉。

 

四、用了就丟、貼了就撕

 

沒有任何標籤是不是可能的?我自己認為是不太可能的。當我想要努力做到「無偏見」時,我可能又幫自己貼上了一個「無偏見」的標籤,並且可能幫別人貼上一個「愛貼標籤者」的標籤。(哈哈,很冷喔?)(還是前面那個括弧比較冷?)

 

只能說,我們可以把它當作是一種方便法門,或一個隨手工具,我們可以取它實用之處,但也要知道它無用之處,因此可以將它用了就丟,貼了就撕。一旦我們能時時警醒於自己正在做「貼標籤」這件事,我們或許就比較容易讓標籤鬆動,並且進而把那個鬆動的標籤給撕下來。所以,要說「我不貼標籤」似乎不太可能,但要說「我願意把標籤常常撕下來」這就比較容易了。防止標籤化的弊端,便是儘量地「去標籤化」。

 

畢竟,標籤不是貼在它者身上,而是貼在我們自己的腦袋瓜上面。過去所想像的一個舊圖像是:某人身上被貼著各式各樣的標籤。現在我們可以改換這個圖像:是我們自己的腦袋中有著各式各樣的標籤,這些標籤彼此界線分明,讓我們的腦袋變成方格棋盤狀的僵化樣子。

 

願意讓標籤用了就丟、貼了就撕,表示我們願意讓自己的腦袋瓜時時保持開放的狀態,表示我們願意接受它者的模糊性與不穩定性。T. Rike對心理分析師說,我們要「勇於『不了解』」,能夠接受井然有序的世界忽然變得混沌起來。我想,不只是心理分析師,所有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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