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確幸:心理-社會的(psycho-social)成因與追問

 

一、問題

 

學生問我:「小確幸有什麼錯?」

嗯,這是個好問題。我猜,發問者可能困惑於:倘若一個人只注重追求生活中的小小歡樂和短暫滿足,我們能說這樣的生活是沒有價值或沒有意義的嗎?胸無大志又怎樣?沒有長期規劃又怎樣?我又沒有去傷害或妨礙別人啊?「顧好自己」,獲得日常小小喜悅,有什麼錯?

所以,我不會用「對/錯」來解讀小確幸,我比較想把問題改成:「小確幸背後的心理-社會的(psycho-social)運作機制是怎樣的?」

 

二、小確幸的原本意涵

 

什麼是「小確幸」?這個詞出自村上春樹的《蘭格漢斯島的午後》,其中的一篇散文〈小確幸〉,他描述自己到百貨公司買內褲:「抽屜理塞滿了折疊整齊捲的乾淨內褲,不正是人生中小而確切的幸福(簡稱小確幸)之一嗎,我這麼認為。」

幫自己買內褲,這件事再平凡也不過了,為何值得大書特書呢?我認為,村上春樹提出這個詞,有它的背景,在此背景下,才會強調這種生活微小哲學的態度。

1.眼前的確切:相較於眼光總是放在遠大的、遙不可及的目標上。小確幸是指我們可以看到在手中確切的、能掌握的、已獲得的事物,從中獲得滿足感,是一種知福知足的快樂。

2.日常的微小:相較於我們對生活的漫不經心,以及「燈下黑」的視角。小確幸提醒我們觀察日常生活周遭的極微小的事物,那些小到我們總是習以為常,因而忽略它們的細節。不僅是東西,也包括與人的互動:一個點頭、一個微笑、一句謝謝。

3.忙裡偷閒:對照於我們終日汲汲營營的忙碌,小確幸讓我們能夠偶而從中抽身出來,忙裡偷閒,回到自身,給予自己片刻的放鬆和寧靜。小小的暫停與沈澱,可使得忙碌的壓力獲得稍微的緩解。

簡言之,它的背景是放在一個功利社會的高競爭環境下,提醒我們把眼光調整一下,回到微觀的日常生活,獲得短暫瞬間的喘息,給予心靈一些平靜和舒坦。

 

二、小確幸詞意的轉變

 

然而,資本主義的社會非常精明,立刻取用這個詞,來促進它本身的獲利。因此,今日的用法,大都放在「消費」上,吸引消費者要「回歸自我」,要「疼惜自己」,盡可能地滿足自己,那就是就要去消費。以至於,小確幸的特徵轉變了,衍伸出不同的意涵:它誘惑我們去消費、命令我們去消費。

誘惑的策略,是採取一種「回歸自我」的自我中心取向:自愛無罪,自戀萬歲!命令的策略,是採取一種「及時行樂」的警告: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能享受時就要掌握機會,現在不快點滿足自己,未來可能就無福消受囉。

消費主義的誘惑策略,所運用的是「倒轉的棉花糖理論」。先前,「不要急著吃棉花糖」的心理學研究,強調自我克制的重要性:小孩能夠忍耐地延遲滿足,未來長大後才能夠有所成就。雖然,也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認為過度自我克制,有害於身心健康。但不論如何,在消費主義大張旗鼓的今日,棉花糖理論早已被倒轉了:自我滿足才是重要的,棉花糖要立即吃掉,不該等待,這才是明智之舉,才是最聰明的消費者。(而且,棉花糖不會等你,一旦等待,可能就融化掉了,再也吃不到了。)

 

三、定位「小確幸」

 

「回歸自我」和「顧好自己」,本來就是人之常情。沒有人需要犧牲掉自己,而先去成就或滿足別人。沒有顧到自我照護的「完全利他」,不會是一件好事。

然而,自我實現的終極價值,也不會只停留於孤島的個人身上,必然會包含社會價值和利他,必然包含對於公共生活的關心和實踐。因此,我區分「有利他的自愛」和「無利他的自戀」。前面那種「有利他的自愛」,才是真正的自我實現。

至於後面這種「無利他的自戀」。我又分成兩種,第一種是「理性利己主義」,這是有效的、積極的、正向的自戀,指的是讓自己不斷地增進個人福祉,不論是工作、生活、健康等,都能讓自己維持在有進步的較佳狀態,自我能夠獲得生產性的增長。雖然沒有餘暇去顧及他人或公共事務,但能夠不讓別人擔憂,這就已經是很不錯的了。借用包曼的比喻,這像是希臘神話中的「畢馬龍」(Pygmalion),他創作生產出完美的雕像,並使雕像活化,其實他是生產出他自己。

第二種則是「過度自我中心」,這是無效的、消極的、負向的自戀。或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踐踏他人,讓別人感覺到自私與勢利;或是耽溺於沒有成長的成癮快感,日復一日地消耗生命。這種自我消費或消耗,再借用包曼的比喻,像是另一個希臘神話人物納西索斯(Narcissus),他陶醉於自我的面容,形成一個自我循環的封閉世界,一個只有自身的迷你宇宙。

小確幸擺在哪兒呢?我會把它放在自戀的兩個子項目的「中間」。小確幸既不尋求積極的自我成長,但也不會是消極地自我消耗。

其實,這樣的圖式,只是一種概念上的區分,為了理解方便而已。大多數的我們,都不會只是單純的其中一項,或多或少都有重疊到每一個項目。

此外,我覺得單從個人的角度來定位小確幸,是不夠的。每一種心理狀態,都有它的社會成因,因此,需要「心理-社會」的分析,才算完整。下面的最後一點,我自認為才是本文的重點。

1.jpg
語音泡泡: 橢圓形: 小確幸

 

四、詞意轉變的新的背景

 

為什麼消費主義能夠有效地利用小確幸,取得眾人的同意,並且開始流行起來,也讓眾人積極地付諸實現?那是因為,現在的背景是一種新的背景,與村上春樹當時所描繪的背景不同了。

先前是工業資本主義下的背景,每個人都很努力,設法進入生產之鏈,幫自己爭取到一個社會中的合宜位置。而那種「美國夢」(或台灣夢)也確實有效(那應該是我的父母的年輕時代吧)。因此,小確幸意味著:「打拼之餘,也要記得照顧自己」。

而今日,則是金融資本主義下的背景,個人再怎麼努力,也拼不過那些靠著既有資金來巨幅獲利的資本家。小市民能夠保住工作,不要失去現有的位置而淪為不穩定階級或底層階級,那就已經是千幸萬幸了。因此,小確幸意味著:「打拼也沒有用,及時行樂吧」。

整個社會的就業不穩定、未來無前景,使得棉花糖早已融化掉了。等再久,不僅累個半死,終究也是吃不到棉花糖,甚至還更糟,還要去清理融化掉的棉花糖殘渣。忍耐變成是沒有意義的空等待,甚至是自我虐待。能夠擁有小確幸,防止生活變得過於沮喪和倦怠,是勉強維持住自己,避免落入抑鬱的僅存方式。

包曼用「個體化社會」來指陳當代社會把一切的責任都歸諸於個人,系統的錯誤,要由個人來承擔。資本主義所造就的貧富不均,要歸諸於個人的不夠努力。史坦丁(Guy Standing)《不穩定無產階級》一書,指陳當代社會把工作彈性化,使得僱用狀況變得不穩定,約聘工、臨時工、短期工、彈性工等大量增加。中產階級消失了,整個社會都處於不穩定狀態。

小確幸其實就是「個體化社會」和「不穩定社會」下的產物。因此,我們對於集體生活、社會改革、福利國家等公共計畫,失去了信心。因此,我們對於「更好的明天」,不再抱有期待。一旦對於未來前景感到失望,能夠不自求多福,讓自己當下過得舒服一點嗎?

所以,我會這樣回答學生的問題:小確幸不是關於「對/錯」的價值取向的問題,小確幸背後的心理-社會成因和機制,才是需要去追問的主要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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