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分析的時間性(三):紀傑克(S. Zizek),「重複」不是「重複強制性」

 

紀傑克談論時間,有兩種向度。一種是談主體的時間,是我下面要介紹的。一種是談世界的(或政治社會的)時間,他用末世或時間的終結,試圖作為左派的革命,來摧毀現有一切架構。後面這種很複雜,我也尚未完理解,故不介紹。

 

一、「創傷後」和「後創傷」

 

針對創傷,紀傑克區分出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的不同脈絡與特徵。

二十世紀是佛洛伊德的世紀,它的特徵是力比多(libido)的嬗變,主要的象徵形象就是重複強制性的「施受虐者」。他有著過往生命史的不幸經歷,自傳中的鬼魂總是縈繞著他。

而二十一世紀則是後創傷的(post-traumatic)世紀,它已然擺脫了力比多,它的主體稱為「後創傷的解放主體」(post-traumatic disengaged subject),意思是說,後創傷的主體不再被力比多所糾纏,他從重複強制性之中脫勾或解放出來。主要的象徵形象就是「活死人」(Muselmann),他是難民、恐怖攻擊、自然災害、或家庭暴力倖存者等這些加乘複合而形成的代表。這些形象的共同點是:造成災難的原因無法被解釋,沒有任何啟發性的意義。他們的受難並不納入主體自身過去歷史的真相。

我從紀傑克這裡整理出「創傷後」和「後創傷」兩種論述,它們具有相當不同的意涵 。這兩個英文都是一樣的:post-traumatic,必須靠解釋或語意來區分,甚至是另造新詞。但使用中文卻很容易區別。

「創傷後論述」的取向是把創傷和病理學聯繫在一起,其中的「後」是指「時間」上的順序。它關注某個創傷事件發生之後,受創主體所產生的種種神經症徵狀或其它的病理現象,最具代表性的相關術語就是「創傷後壓力失調症」(PTSD)。依照紀傑克所說「二十世紀是佛洛伊德的世紀」,則「創傷後論述」便依附於佛洛伊德的症狀性論述。其中所描繪的受創主體之形象,大多充滿了罪疚感或受虐感,他由於生命史中更早的情感衝突或性創傷事件,而被內在的力比多張力所糾纏。創傷後論述傾向於將當下的震驚整合到早年的力比多架構中,去尋求內在意義,而忽略了外在意外的直接摧毀力量。

「後創傷論述」當中的「後」並非指創傷發生的時間,而是指論述:對比於另一種常見的「創傷後論述」(即PTSD論述)。

「後創傷論述」則遠遠超出了上述的想像。不論怎樣形式的受創主體,都不考量他們的特殊原因,而關注於同樣的結果:受創主體當下就已經「死了」,因此他「生還於他自身的死亡」。這是比喻性的說法,表示他的象徵同一性完全被摧毀,他表現為無情感(apathy),缺乏情緒涉入、深度的冷淡和去依附。「主體活著死亡,以此作為他生命的形式。」(我之前寫過許多關於「活死人」的文章,這裡就不再贅述。)

這類的受創主體,他能夠承擔他的主體性之虛無,從創傷的摧毀來獲得解放。「活死人」便是這種受創主體的主要形象。紀傑克說「二十一世紀是活死人的世紀」,表示「活死人」不再專門指稱納粹集中營裡的俘虜,它已然成為當代各種全球化創傷形式之下的「複合代表」。

然而,我們身邊還是處處可見另一類的受創者,即深受PTSD之苦的人,他們並沒有在受創的當下被摧毀其同一性,並沒有在當下「死掉」。他們處於夢魘般的回憶痛苦之中,而非無情感的冷漠,他們還沒有成為「活死人」。佛洛伊德所描述的「重複強制性」之主體依然有效。他們怎麼辦?

 

二、兩個「過去」,兩種「創傷」

 

對紀傑克而言,主體的「過去」相當重要,但它不是歷史性的(性侵害、撞車、911等),而是基源性的,是早已在主體之中的原初創傷。

他說:「拉岡將先驗的(大寫)內在(transcendental Inside)稱呼為『分離』(separation),這個(大寫)內在是從外在的創傷性入侵之中所發現到的迴響。它優先於任何經驗性的創傷之喪失,它是構成主體性的『先驗的』分離,從誕生創傷到象徵性閹割都可以是它的多重偽裝。」

這個「構成性創傷」源自於主體與它者的原初遭逢(主體的第一個它者是母親),此一遭逢發生在主體的歷史之前(這不是經驗的,而是先驗的),將主體構成為無同一性的分裂($),成為所有後來經驗的起源。主體遭逢到它者(與母親分離),縱然是帶著無比的焦慮和心碎的嚎啕大哭,他仍然承擔了這個巨大的撕裂和震驚。原初的創傷會被遺忘,但它所構成的匱乏卻始終存在於主體的存有之核心,並且預示了日後他仍然能夠再度重複它、承擔它。例如,當他日後失去身邊的重要他人或是再度經歷創傷性事件時。

然而,逐漸長大而進入象徵秩序之後的主體,總是被象徵規則所纏繞,他遺忘了它。主體忘記了他的起源,讓它被諸多的生命史經驗給掩蓋住。直到他再度遇到了衝擊性的意外事件、遇到了重大的歷史創傷,此時,陷入喪失之痛苦的主體,他的任務便是:如何讓自己穿越痛苦,再度想起那個「原初先前的創傷」,再度承擔那個早已在他之中的裂隙。

生命中常常會有意外,主體可能會遇到很多個偶然的創傷,而這每一個都是第二次的創傷,在其中他必須再度想起那個獨一無二的、必然的第一次創傷

整理一下,有兩種創傷:歷史性創傷、構成性創傷。有兩個過去:生命經驗的過去、原初被遺忘的過去。紀傑克要闡述的都是後者,而一般人討論的都是前者(即跟隨著佛洛伊德的童年創傷)。

紀傑克繞道於拉岡,賦予「結構性創傷」和「原初被遺忘的過去」更重要的意涵。他透過拉岡的「主體之分裂」($)來重新闡述佛洛伊德的「死亡驅力」,將其發揮為「驅力之死亡」。這指的是,主體不再被愛慾(力比多)所驅使,能承擔他自身的無同一性狀態。

這個情況已然發生在「活死人」身上(他在受創的當下就已然經歷),也必須要能發生在深受PTSD之苦的人身上(他在受創的當下錯過了)。

紀傑克有一句話,很值得玩味,即「以回溯性的方式,主體發現了自己的原因」。什麼叫做「主體的原因」?何時主體會需要去發現自己的原因?如何以回溯的方式來發現它?原初創傷就是主體的原因,它構成了主體。當主體陷入重複強制性的痛苦中時,他就需要去發現自身的原因。以回溯的方式,再一次與真實界遭逢。

 

三、改寫佛洛伊德:用「重複」來解除「重複強制性」

 

一旦陷入PTSD,沒有在當下被摧毀、沒有立即成為「活死人」的痛苦主體,他的任務便是:如何讓自己穿越痛苦,再度想起那個「先前的創傷」,再度承擔那個早已在他之中的裂隙。

紀傑克對「記憶」給予了不同的倫理思考:主體唯一要想起來的是那個原初的「構成性創傷」,想起它並重複它才能解除掉停留於「歷史性創傷」的受苦。主體要想起自己是誰、想起自身與它者的原初關係:主體在初生之際就已經歷過一次死亡,那構成了主體的生命。

倖存者如何能做到這件艱難的任務?透過敘事。藉由敘事的語言,穿越歷史創傷,再次重複他的構成性創傷。心理分析的敘事,相當不同於一般的敘事治療。一般的敘事治療強調敘事的整合和融貫,要說出一個頭尾相連的故事,這仍然只停留於「經驗的」部分。而心理分析的敘事,會強調破碎與非融貫,在語言中遭逢到「先驗的」原初創傷,語詞破碎。

紀傑克常提到「用刺你的矛來治你的傷」(The wound can be healed only by the spear which made it.)這句話。「刺你的矛」是指原初創傷,那個構成主體的條件;而「治你的傷」是指重複,在後發的創傷事件中去重複那個已經被遺忘的構成性創傷。因此,我們不說「創傷要被治癒」,而會說「創傷本身就是治癒」。

佛洛伊德說:「我們無法想起來的東西,我們就被迫要去重複它」,但是紀傑克把這個句子顛倒改寫:「我們不能夠去重複的東西,我們就會被它糾纏且被迫要想起它」這樣的顛倒改寫,已經改變了「重複」這個詞的意涵,連帶也使得兩個人各自強調的「要想起來的東西」是截然不同的。

佛洛伊德只是討論經驗性創傷,他的「重複」是指病理性的「重複強制性」(repetition compulsion)。由於案主無法完整想起經驗性的創傷事件,痛苦的情緒就會不斷干擾他,唯有當他把它想起來,才有可能擺脫糾纏。而紀傑克所談的「重複」是指去重複那個先驗的原初構成性創傷,擺脫創傷的方式不是要去想起它,而是要完全地重複它,讓自己真正地遭逢創傷。

簡言之,紀傑克的「重複」不是佛洛伊德的「重複強制性」,「重複」是再次遭逢創傷,承擔自身存有之匱乏,解除所有情緒的涉入,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紀傑克的「重複」解除了佛洛伊德的「重複強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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