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的政治:嫉妒和偏執

 

一、兩種「政治化」:怨恨、憤恨

 

Zizek而言「袪政治化」(不行動)是不好的,這樣的群眾因為無力或無能於改變現狀,而安於受害者的位置。由於外在力量實在太過結構嚴密與強大,只好退縮或妥協,想辦法讓自己在惡劣的環境下稍微舒適一點就好。雖說是出於無奈,但是在「袪政治化」的妥協與縱容之下,現況便永遠無法改變。

然而,「政治化」(行動)一定就是好的嗎?不盡然,也可能更糟。Zizek區分了兩種「政治化」的模式:怨恨模式、憤恨或義憤模式。

「憤恨或義憤」是好的,它看到現狀的不正義,不願意總是居於受害者地位,它採取顛覆或革命的行動,設法取消或改變整個惡化的社會結構。它所採取的是本真的「行動」(act)

「怨恨」卻是更糟糕的(比不行動更糟),它也是基於不甘於停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但是,它卻把焦點轉移,把目標設定錯誤(不是針對社會結構,而是針對另一個群體),因而採取了錯誤的行動(攻擊其他群體)。如此一來,它不僅沒有改變既有的不正義社會結構,還製造了新的受害者。它的行動,不是本真的,而是一種扭曲的「行動化」(acting out)或「轉成行動」(passage to the act)

以下我要分析的就是怨恨這種模式。

 

二、嫉妒的力比多經濟

 

為何某個群體會去怨恨另外一個群體呢?例如,德國納粹怨恨猶太人、白人種族主義者怨恨黑人、歐洲極右派怨恨移民等。Zizek說,「嫉妒」(envy)是最主要在其中運作的情感。

 

1.我們沒有,你們有,所以你們不能有

 

嫉妒一種與他人密切相關的情感,源自於與他人進行比較和競爭。嫉妒的主要公式是:「欲求他人之所欲」(我們想要他人想要的東西)。再轉譯一下,我們關注的焦點是:「我們沒有,你們有」。(這關聯於一系列的刻板印象:猶太人擁有攢錢的能力、黑人擁有強大的體能和性慾、移民擁有勤奮工作的能力。)

一般來說,這種「我們沒有,你們有」的嫉妒,有可能促成正向的激勵,變成「我們沒有,你們有,我們也要有」。我們由此獲得某種動力的來源,拼命引導自己朝向那個目標而奮力前進。然而,麻煩的是,一旦「我們得不到、我們無法擁有」,就會變成怨恨:「我們沒有,你們有,所以你們不能有」。

透過比較,拒絕自己去爭取更大的改變,轉而朝向否定他人,就是嫉妒衍生成怨恨的基本公式。

 

2.自毀性的報復

 

「你們不能有」,這自然而然就會導向對他人的攻擊與摧毀。有趣的是,這樣的攻擊,並不是從他人那裡搶回珍貴的東西,用來充實我們自身。相反的,我們這邊往往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簡言之,這樣的攻擊經常是一種「玉石俱焚」的暴力。

玉石俱焚的暴力,是一種「自毀性的報復」。為了要報復你們,我們連帶一起損失,這我們一點都不在乎。不僅不在乎,我們還願意付出更大的代價,只求看到你們的損失和痛苦。也就是說,這種由嫉妒所引發的暴力,是損人不利己的,是一場超不划算的買賣,但是,對嫉妒者來說,從中獲得的報復快感,是絕對物超所值的,是「划算的虧損」。

如古人所說:「嫉妒者就如同鋼鐵被鐵銹腐蝕一樣,他也被自己給消耗掉。」這裡不只是指「心理的消耗」(時時刻刻被嫉妒佔據了心思,被嫉妒蟲啃蝕著心靈),而是指更具體的「實際物質的消耗」(農夫寧可自己不要獲得一頭牛,而願意損失一頭牛,也要看到鄰居損失兩頭牛),以及更抽象的「自身存有的消耗」(遠離$,存有本身被怨恨激情所佔滿,這裡要轉一下:被佔滿稱為消耗)。

 

三、偏執的情感邏輯

 

但上述的嫉妒,還是有些問題需要弄明白。為何是「報復」呢?明明只是「我們」和「你們」之間的平行的比較,如何變成具有因果關係呢?為何不是把對方的東西搶過來就好,幹嘛一定要摧毀對方?嫉妒者為何還要把自己也一併賠進去?這當中,有些細緻的邏輯在運作著。

 

1.幻象框架:偷走享受

 

第一個問題:為何是「報復」呢?明明只是「我們」和「你們」之間的平行的比較,如何變成具有因果關係呢?它關連於因果關係的自動腦補。

伴隨著嫉妒和相繼而來的攻擊,中間需要補上「偏執」(paranoid)的運作,我在這裡不把偏執當成一種症狀,而是當成一般性的妄想表現。嫉妒不只是平行的比較,這種情緒會建立起一套幻象的框架,組織出一個幻象的腳本,嫉妒者認為:「你們偷走了我們的享受(極爽、快感)」。現在,你們可以盡情享受你們的生活方式,你們有無盡的快感(刻板印象強力發揮著作用:猶太人擁有攢錢的能力、黑人擁有強大的體能和性慾、移民擁有勤奮工作的能力)。而這些,本來應該是屬於我們的,是你們從我們這邊偷過去的。

「偷走享受」或「快感盜竊」正屬於偏執的邏輯。嫉妒者的眼紅,會把自己設想成是受迫害者,這種受迫害妄想一旦建立起來,自然就會將「報復」給合理化。你們偷走了我們的享受,我們理當要採取攻擊行動。

 

2.從「有」到「是」

 

第二個問題:為何不是把對方的東西搶過來就好,幹嘛一定要摧毀對方?它關聯於從「擁有」(having)到「存有」(being)之間的祕密轉換。

嫉妒者所在意的,並不單純只是對方所「擁有」的東西。這不僅是說,這些所擁有的東西是抽象的(攢錢能力、體能和性能力、勤奮工作),無法搶回來。更重要的是,嫉妒者在乎的不是所擁有的東西,而是對方「可以享受的能力」,它代表了對方「之所是」。你們整個人就「是」享受,你們的存有或存在等同於享受,任何時刻,你們總是在享受著。

Zizek說,這樣的享受,具體落實在對方的「生活方式」中:你們的刺耳笑聲、你們的食物氣味、你們那難以理解的笑話、你們的交往方式、你們私下的聚會等。每一種生活方式的細節表現,就「是」享受,就是你們的「存有」。雖然嫉妒者對於對方的某些明顯的刻板印象特徵特別在意,但這樣的在意會擴延、增生、拓展,變成是在意對方的整個存在的世界。並且,因為對方的存在,世界就此被一分為二:你們所存在的世界,威脅了我們所存在的世界。

因此,對我們而言,你們的「存在」便是一種壓力,是在對我們作無聲的譴責,總是尖銳地羞辱著我們。世界不能一分為二,世界只能有一個,我們無法承受這些,唯一的報復方式,便是摧毀你們的「享受的能力」,簡言之,就是摧毀你們「之所是」、摧毀你們的世界。

 

3.無法自愛

 

嫉妒者為何還要把自己也一併賠進去?看起來,自毀性報復似乎是沒有必要的啊?它關聯於嫉妒者對待自身的態度。

Zizek引用了盧梭所區分的兩種自愛(self-love)。一種是好的amour-de-soi,我加上形容詞稱呼它為「高貴的自愛」,這種自愛不僅利己,並且同時也利他,這是一種美德,最終會獲得幸福。另一種則是不好的amour-propre,我稱它為「損害的自愛」,它不只是自私而已,有趣的是,它是一種損人不利己(不利己,是為了損人)的自愛,最終帶來的是敗壞和不幸。嚴格來說,它其實並沒有做到自愛。

「損害的自愛」便是嫉妒者的自我狀態,為了傷害他人,為了看到他人的不幸,為了要消除他人這個障礙,竟然不惜同時毀掉自己。嫉妒者並不愛惜自身,並不尋求自我保存。這種損害的自愛,跟下面要講的$毫無關係,因為損害的自愛還是帶著極爽的激情,不肯放棄怨恨帶來的快感。這裡有個存有和情感之間的悖謬(paradox):嫉妒者靠著怨恨的極爽,來維繫自身的存有,最後竟然願意摧毀自己。(悖謬指的是,下列二者同時成立:極爽=存在,極爽=摧毀存在)

我們需要的是高貴的自愛,它才有可能進一步發展為$,在自身之中、突破自身。自愛與$並不衝突。這裡也有個存有和情感之間的悖謬(paradox):高貴的自愛先是能夠做到無情(apathy),放棄原先支持他存在的極爽,然後才能伴隨他的$,運用憤恨來進行本真的政治行動。(悖謬指的是,下列二者同時成立:無情=存有之匱乏,憤恨=存有之匱乏)

 

四、解方:停止怨恨,轉成憤恨

 

Zizek說,他人從我們這邊偷走的東西,從來也不曾存在過,那是社會幻象。享受(極爽、快感)不存在,同樣,用享受來凝聚的認同也不存在,「我們」不存在。我們就是個$(存有之匱乏),因為我們不接受那個bar所帶來的裂隙,所以極力要用享受和幻象來充實它、填補它。

那麼,要如何讓$重新發揮作用呢?先要能夠清楚地意識到自身的處境,以及停止怨恨。怨恨者也是個受害者(例如,納粹德國是一戰戰敗後的受害者,排斥移民的極右派是資本主義的受害者,ISIS是現代化的受害者),只不過,是個無能的受害者。無法對於自身的受害,發展出有力的行動,只好找個方便的替罪羊,針對他們去發洩怒氣。

了解這一點之後,我們要將怒氣變成好的「憤恨或義憤」,讓受害者們都團結起來,要跟底層者、弱勢者站在同一陣線上,與結構敵對,跟系統對抗,用那個bar來翻轉、裂解既有的腐敗社會結構。用我們每個人的$,讓社會也變成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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