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是改變的契機:「投射」的心理機制

 

一、定義,或悖謬

 

佛洛伊德將「投射」(projection)列為心理防衛機制之一。它的基本定義是:將我們自己不接受的內在慾望、思維、情感、動機等不想承認的部份,向外投射出去,歸咎給另一個人。例如,某個人如果有外遇的事實(或僅是內心有外遇的意圖),他就可能為了對抗自己的罪疚感,反而去指控伴侶外遇。

當然,我們不要過度地反向推論,看到某人在指控別人犯錯時,就認為可能是某人自己內心有這個犯錯的動機(例如,並不是恐同者自身都具有同性戀傾向,雖然某些人有這個可能性)。這樣的反向推論,不一定成立。就跟投射的定義一樣,這樣的判斷還需要很多其他證據或現象,或是長期頻繁的行為模式來支持,不能只憑單一行為來論斷。

在上述的定義中,我想強調四個要點。

第一,自我覺察。投射的發生,是起於我們感知到自己內在的某個部份。這個感知是一種「隱晦的自我覺察」,它不會明顯地表現出來,而是在暗地裡運作。並且,我們相當在意所感知到的這個部份。

第二,負面情緒。上述那個隱晦的自我覺察所感知到的念頭,會伴隨著負面的情緒,最主要的情緒就是:罪疚、羞恥、自卑。也就是說,我們對於自己內在某個部份感到丟臉與不安。

第三,投射給他人。正是由於我們對自己的某部份(壞念頭、可恥的慾望、不道德的動機、弱點或缺陷等)感到羞愧,因此想要拋棄它。但我們不是直接放棄它,而是以拐彎抹角的間接方式來處理它,把它投射到另一人身上,認為是「別人內心才擁有這個壞東西」。

第四,宣告和譴責。當我們將自己的某個壞部份投射給其他人時,是想要譴責他、指責他(不該這麼壞)。如此一來,我們等於是把原本想要隱瞞的東西,大聲嚷嚷地給宣告出來。並且,我們對他人的譴責,其實是一種自我譴責、自我處罰的倒轉模式。

根據上述這四點,產生了幾個相應的有趣悖謬(paradox),或者說是矛盾修辭(oxymora)。其一,有知的無知:我們並真的沒有那麼不了解自己,我們有時候只是故意地欺騙自己,假裝讓自己不知道。其二,公開的隱瞞:我們並沒有真的那麼想要掩蓋(自己的缺失),我們用公開、洩露它的方式來隱瞞它。這不是笨拙的欲蓋彌彰,而是有意圖地讓它被暴露。其三,承受且迴避懲罰:當我投射之後,想從別人身上看到那個壞念頭被指責、被懲罰時,這既可以說:懲罰他人,就「等於是」懲罰自己但這同時也是:懲罰他人,就「不必」懲罰自己。

 

二、原因,或解答

 

當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被後人縮減成醫療專業時,他們探討投射機制,是放在心理病理學的脈絡下,認為它是一種心理疾病的症狀表現。並且,所投射出去的大多是被社會規範所壓抑的性慾慾望。

當代心理分析者,要復原佛洛伊德對心理分析所抱持的原初精神:它不能被縮減成治療技術,它是對「靈魂」(或意義)的分析、是對我們文明社會失去靈魂、失去精神意義的狀況,進行分析。

因此,Lacan擴充了上述的定義,「投射的根源是自我和對象的想像二元關係」,意思是說,它並不侷限在病理學和性慾壓抑,它的解釋範圍必須擴大,運用其原理來探討一般的心理行為:自我和對象之間的關係。而Zizek更進一步突破了「想像」(imaginary),擴充到社會-文化的「象徵」(symbolic)層面。使得它不侷限於個人的心理行為,而藉此可探討集體的群眾心理現象。

投射最常表現出來的行為就是:抱怨、怨懟、歸罪、指責、怪罪、譴責等,總之,就是把手指頭指向他人,並用皺著眉頭的臉孔面對他人。並非所有的怪罪和指責都是投射,有些只是某種「反應」而已(例如,朋友遲到,我責怪他。這跟投射無關)。一旦形成投射機制,會出現的經常性的怪罪行為,並且大多是無緣無故、莫名其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怪罪,或是對方小小的犯錯,便以不成比例的方式大大責怪他。總之,跟投射連繫起來的怪罪,會表現出使人感覺到不合理的、情緒化的「他有事」。

以下,我想深究投射機制的可能原因。其中所舉的例子,也可能適用於其他的原因解釋,只是為了說明上的方便,我暫時把它歸在某一種裡面而已。原理比較重要,不用太拘泥於例子。

 

1.對無能的否認

 

否認無能:劃定出自我保護的界限,不要讓自己看到自己的無能。

我們會投射性地責怪他人,其中一個主要的動機是「否認」(denial)。否認什麼呢?否認自我之中的某種「無能」(inability)的特徵,要把它隔離出去,以便劃定出一個安全的自我界限。在界限範疇之外的,就不干我們的事了,我們就不必去面對自己的這個部份。

例如,慣老闆:「連這點事都做不好,像你這種等級的滿街都找得到!」慣老闆無能於領導,既不會帶人、也不會帶心,他把自己拙於帶領屬下、也拙於獲得屬下尊敬的弱點都隔絕出去。只要責怪屬下笨、懶、不用心,自己就沒事了。

例如,控制型家人:「你也不想想平日是誰在挺你?現在叫你做點事你就不願意了?」這位家人無法以說理或情感來勸服對方,並想要支配對方,只好去責怪對方背叛、不道義、不相挺。這也證明了他平日的「相挺」並不是愛對方,而是要等著別人日後付出代價來償還的。他無能於去愛。

例如,奧客:「你不知道什麼叫以客為尊嗎?」奧客通常都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也把「花錢就是大爺」刻在臉上,因此不能接受一點點的被忽視。當我們變成奧客時,我們的無能在於:無法尊重自己(也就是看不起自己),當然也就無法尊重他人。於是,我們就把這個蔑視、輕視投射出去,認為是人家沒有尊重我們(以至於我也可以對他無禮)。

例如,道德魔人:「都是這些流浪漢,有礙整體市容。」「都是這些搞運動的人,把社會弄得這麼亂。」道德魔人對於市容、整潔、秩序等特別重視,其重視的程度已經超過了對人性和人權的考量,甚至犧牲掉人性和人權也在所不惜。當我們變成道德魔人時,表示我們無能於理解公平正義,我們看不到世界的整體樣貌,只好把心力放在維持秩序的假象。

我要修正前面所提到的一般定義。當我們進行投射的歸罪時,不是因為想要把自身的「不道德念頭」排除出去,而是想要排除自身的「無能」,為自己劃定一個「全能」的自我保護界限。我們所投射出去的,正是這種無能感,以及對於無能的罪疚感。

我要特別提醒,上述例子中,慣老闆、奧客、道德魔人這三種,不只是保護自身的「自我」,並且還是在保護自身的「階級」,維護自身較有富有的階級利益。無能於擁有批判的社會意識,無能於擁有平等的道德感。

 

2.對解放的恐懼

 

恐懼解放:貶抑對方,害怕因別人而改變了自我。

投射性的怪罪,另一個動機是「恐懼」(fear),恐懼什麼呢?恐懼我們自身的解放(liberation)與改變。我們害怕承認他人是好的,一旦如此,不僅突顯我們自己不好,並且,我們很可能會被他人所改變。我們害怕跟自己不一樣。

在投射性的言語中,常見到明顯的價值排序,貶低對方的價值,抬高自己這方的價值。這個用意是「壓制」(suppression)(你不好,表示我是好的),同時,也是防止他人發展:你不可以擁有自我實現(如果我沒有,你當然也不可以有)。

例如,實用主義的妻子:「唸書有什麼用?沒前途,把家裡經濟拖垮。」實用主義的傾向排序了兩種價值,把唸書當作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作為,當成是耽溺於無用的理論和抽象觀念。因此,唸書的價值低於經驗、低於實際去進行可看見效果的某事。這種以經驗務實為優先而去指責伴侶的人,既害怕觀念,也害怕自己被觀念所改變。既害怕理想(把理想當成幻想),也害怕理想會成真。

例如,妒羨的哥哥:「家裡都是因為你優秀,老爸老媽才看不起我。」這個例子很有趣,承認弟弟的優秀,看起來似乎沒有貶抑對方啊?事實上,這樣的讚揚很明顯不是真心的,背後的怪罪隱含的是「你厲害,但你自私」。怪罪者排比的價值順序是:我不強出頭,而你卻搶盡鋒頭我顧家我犧牲,而你卻只顧你自己。怪罪者害怕的是:自己真有一天,也能像弟弟一樣,不顧一切離開家裡,去盡情作夢。

例如,反移工移民者:「都是這些移工移民,搶走我們的工作。」這樣的想法所作的排序,是把外來者的身份、資格、能力都視為較差的,不如我們。如此排序的原因,有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所害怕的解放是關於我們自己本身。我們害怕承認移民移工的能力和堅持度,更不想讓他們變成是本國的工作支柱一旦承認的話,不僅將證明我們自己不行,並且還得要去學習他們。所以,我們抗拒讓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獲得工作、實現其自我。第二個層次所害怕的解放是關於社會層面,怪罪者不願意了解真正問題所在:全球資本主義社會所造成的結構性問題,也不想從中獲得解放,所以把焦點轉移到外國勞工身上。

在這裡,我沒有要強調「你好,我也好」那種多元價值,也不認為所有的價值都該是等值的。我肯定左派價值的優先性:平等、正義、解放,並認為價值之間的輕重是應該要公開論辯的。不過,上述例子中所強調的價值排序,主要是要突顯:當我們「刻意」去進行價值排序時,那背後所隱藏的貶抑和恐懼解放的心理。「如果你好,我就不好我若不好,我就得要變得跟你一樣,那我才不幹;因此,你絕對不可以是好的。」

 

三、特徵,或解套的困難

 

1.在家迷路,內在的集中營

 

如果問題描述對了,答案就會呼之欲出。亦即,分析問題的方式,可以使得解答就蘊含在其中。如果了解投射者的怪罪心理,是在否認什麼、是拒絕改變什麼,那不就只要承認它、改變它,就可以了嗎?對,也不對,承認和改變通常是相當困難的,這就是為何自我防衛機制總是不斷運作。

我們對自身的了解,比我們所知的多,我們並沒有那麼不了解自己,有一種「心知肚明的無意識」,我們模模糊糊、隱隱約約都是「知道」的。然而,這同時也產生了悖謬,我們對自身的了解始終也都不夠,我們會「抗拒」去知道,無意識就是一種拒絕承認、不想知道。想要維持抗拒,就要把它投射出去,怪罪給他人。

因此,投射的心理機制,首先投射出來的,是我們自身的存在狀態,是我們為自身劃定界限方式。我們在家,卻在家裡設置了迷宮,把自己困在其中,讓自己「在家迷路」。並且,我們把自己不想承認的某部份,給予隔離、排除、摒棄。社會用集中營的方式,把猶太人、難民隔離到社會之外,並集中起來。我們的心理機制,也用同樣的方式在幫我們建立「內在的集中營」。

只是,想要隱藏的總是藏不住,被壓抑的東西會回歸,被隔離的東西會彰顯。在哪裡回歸與彰顯?就在「投射」的動作本身之中。

 

2.幻象的樑柱,極爽的核心

 

我們善於編故事,我們是自己的導演。在投射中的種種判斷、詮釋、敘事,就是一段關於怪罪他人的故事。為何我們要這麼做呢?因為停留於怪罪他人,我們可以獲得好處。

第一個好處是,免責與特權。我們建構了一段情節或故事,內容敘述著他人如何有錯,以及我如何地受害。Zizek稱此為「幻象」(fantasy):關於「我是受害者」的想像情節。只要我是受害者,我便可以不必為任何事負責。並且,我還可以擁有指責他人的特權。納粹便認為自己是受害者(受到猶太人所害),白人極端主義者也認為自己是受害者(受到黑人所害)。

第二個好處是,享受或極爽(jouissance)。投射與怪罪是一種「主動的被動性」,我們主動地、刻意地把自己放在被動的地位,亦即受害與受虐的地位。在受虐中,我們可以享受「痛苦中的快樂」:超卑微的委屈、咬牙切齒的怨恨、妒火中燒的刺痛。這些強烈的極端情感,一再為我們帶來快感和極爽,使我們願意為了它,放棄掉其它東西。我們所捍衛、防衛、維護的自身存在,它的主要核心就是這個「極爽的核心」,這個核心是幻象的樑柱,支撐著幻象能夠堅實地存在。

 

3.想像的受害,實際的受害

 

難道怪罪者的受挫感、受害感,都是假的、捏造的嗎?不是的,其中的確有真實的成份,這個部份會關聯於社會因素。也就是說,怪罪者本身也是個受害者。但是,怪罪者看不到(或不想看到)這一點,他已經加入了加害者的行列。

一種情況是「媳婦熬成婆」模式:過去的受害,他熬過來了,理所當然認為其他人也得要有這樣的經歷。例如慣老闆,過去也曾是賣血賣肝的員工,但他努力配合、適應這個體制,他熬出頭了。因此,他維護現有秩序,不僅是害怕失去現有的位置,也認同了這個體制,是它讓他變成既得利益者。他必然選擇站到殘酷體制的那一邊。我認為,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擴充性解釋可以放在這裡。

另一種情況是「避重就輕」模式:若是把自己的受害歸結於社會結構性因素,難以聚焦、也難以施力,集中怪罪給某個特定對象,比較容易。例如妒羨弟弟的哥哥,他若是去思考傳統儒家的家族觀念拖累了他,他若是去思考資本主義社會讓他變成派遣人員,這樣的想法只會讓他的怒氣無處可發。因此,我們會往往放棄真正讓我們受害的原因(那太複雜了),去找一個便宜的、方便的、可施力的對象,怪罪於他。例如反移民移工者,怪罪工作被搶比較容易,怪罪全球資本主義顯然困難的多。

古典心理分析所強調「社會壓抑」(道德規範對性慾的壓抑)還存在嗎?還是存在的,只是當代心理分析修改了其內容。當代的社會壓抑,主要是來自於結構性的體制或意識形態,如資本主義對下層階級或被排除者的壓榨、如印度或伊斯蘭傳統價值觀對婦女的漠視、如日本大企業的文化對員工的苛刻等。這樣的社會壓抑,讓我們都變成了受害者,但卻看不到。

它的壓抑是雙重的:壓抑了我們的存在(把自我劃定在有限的界限之內),並且壓抑了我們的社會批判意識(讓我們看不到自身的劃界、自身的被壓抑)。

 

四、結語,或回到起點

 

好消息是,投射的防衛機制透露了一個訊息:它是我們幾乎要自我改變之前的最後抵抗。也就是說,它已然為我們揭露了靈魂癥狀、社會癥狀之所在,痛苦和僵局是自我意識、自我改變、社會批判、社會革命的起點。接下來,就只差臨門一腳,雖然這一腳困難多多。

抱怨、怪罪並不是完全負面的情況,也不是單純的個人修養問題,它之中透露出某些真理或真相,但必須要深入它、穿透它。

結語就是:把「對他人的怨恨」轉變成「對體制的憤恨」(但這也不是說,一切都怪資本主義、怪政府就對了。沒有這麼簡單,還是需要去分析其中的種種細節,否則只不過是轉移對象、重複先前的作為而已)。放棄我們享受的核心(這就是$的概念),對抗社會壓抑,對我們自己揭竿而起、對社會揭竿而起。

最後,附註一下。看起來似乎佛洛伊德的其他心理機制(合理化、否認、壓抑、反向作用等)都可以包含在投射裡?許多機制都混同起來了?我覺得無所謂,區分專有術語不是最重要的(那太瑣碎了),了解其原理,以及它和我們的存在之間的關聯,比較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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