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物(拜物的)拒認(fetish disavowal):以四種病癥為例

 

一、區分「否定」(negation)和「拒認」(disavowal)

 

「否定」和「拒認」這兩個概念都具有「否認、不承認」的意思,在心理分析的術語當中,兩者的意涵很不同,它們否認的對象、運用的都不一樣。我先釐清區分兩者,這篇文章主要的討論焦點的是「拒認」。

 

1.否定(negation)

它指的是:主體否認自己內在的心理想法。這個心理運作有兩層。第一層是主要是「壓抑」,他壓抑著他心底某個見不得人的願望,不讓它跑出來。第二層主要是「否認壓抑」。被壓抑的念頭總是會跑出來,一旦它跑出來,洩漏出那個願望時,他會極力否認這件事,表現出強烈的自我防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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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佛洛伊德的個案鼠人,他希望父親死亡,他抱有對父親的敵意。但只要這個念頭一跑出來,他就立刻否認它:「我他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我再加上一些料:甚至,他可能會為了掩飾這個念頭,而以「反向作用」的方式,特別關心照料父親的健康。

在傳統的心理分析治療中,當分析師發現個案的「否認」時,表示個案對潛意識的抗拒,對病癥的抗拒,對治療的抗拒。而當個案越抗拒時,表示離病癥的真相越接近。

但是,這裡會有個疑慮:個案是在「否定」某個念頭?還是個案「真的沒有」那個念頭?若分析師總是將個案灌上「否定」、「抗拒」的帽子,那麼分析師的任意詮釋之權力,豈不是太大了?答案是,分析師還需要仰賴其他的線索,不能只根據單一現象來判斷。此外,也會發生分析師自身的否定和抗拒,但這已是另一個話題了。

 

2.拒認(disavowal)

它指的是:主體不承認外在世界的現實。因為外在世界所發生的事,對他而言,實在太過創傷,太難以接受了。一旦接受或承認它,他有可能會崩潰,因此他需要將這個現實給予掩飾或掩蓋起來,他會找個替代物或補償物,讓他不去正視這個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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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注意這裡有一個悖謬(paradox)就是:他既知道事實,又不願意承認事實。因此精確地說,他否認的是不是「事實」,而是「自己的知覺」:「我不想知道它」。

拒認會關聯於某個替代物或補償物,Zizek經常使用「戀物(拜物)的拒認」(fetish disavowal)一詞,將「拒認」和「戀物、拜物」放在一起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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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戀物(拜物)的拒認」四個例子

 

以下,我會舉四個「戀物(拜物)的拒認」例子,分別關聯於四種病癥。第一個是佛洛伊德的例子,其餘三個都是Zizek的例子。

 

1.戀物癖

戀物癖是最典型的佛洛伊德解釋。主體所拒認的外在現實是女性的閹割。小男孩看到小女孩沒有陰莖,太過震驚與害怕,他以為小女孩是被閹割的,並擔心自己也會失去陰莖,因此不承認這個事實,極力要掩飾它。過度的執念,會發展為戀物癖,戀物癖患者之所以迷戀某個物品,就是要用此物品來替代那個不見的陰莖。

運用到我們當今的日常生活中,「日常的戀物癖」可以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毛病:當我們過度執著於某個「依戀之物」時,當我們把那個物品當作自己的生活重心時。這個「依戀之物」可以是具體之物,如:手機、電腦、房子、車子也可以是抽象的動作或觀念,如:FB、網購、夢想、價值、自我形象等。

簡單來說,執迷於某個依戀之物,是用它來迴避:自己可以跟現在的自己不一樣,自己可以清除掉舊有的觀念和習慣、自己可以面對「沒有自我」的創傷。解除日常的戀物癖要做到:承認人之核心是個空無(void, nothingness),願意袪自我中心,願意做到$。

 

2.對死亡的拒認

對於死亡的拒認是指,主體所拒認的外在現實是「所愛之人已死」。當所愛之人從主體自身當中給拔除時(原本死者和主體已然形成一個共同體),那種自我撕裂所造成的巨大悲傷,是主體無法承擔的,因此他不承認重要他人離去的事實。庫伯勒羅斯(E. Kübler-Ross)所提出的「悲傷五階段」的第一階段就是「否定」(denial),這個「否定」的狀態,其實就是「拒認」。

不過,要注意的是,主體的拒認表現出了「兩可」(ambivalence)的情況(兩種相反的態度並存):他在事實上承認了死亡,但在心底又不承認死亡。他會參加喪禮,也帶回了死者的骨灰,但是,在家中的餐桌上,他依然餐餐擺放出死者的碗筷,彷彿死者隨時會回來那般。

對於死亡的拒認,不一定只有採取上述那種「幻象的」方式:主體讓死者以幻想的方式「活著」。也可以是採取「替代的」方式,就是用其他人、動物、物品來替代死者。例如,把妹妹當成死去的姊姊來養育(這對妹妹很殘忍)、把丈夫的小狗當成唯一的生活寄託(小狗若死了照樣崩潰),把父親的事業當成自己的唯一重心(事業變成了父親的幽靈)等等。表面上,主體好像是保留住死者,其實,他保留的是「失落」(loss),他把「失落」當成某個具體之物,牢牢地掌握著它。

要解除這種戀物的拒認,就是要讓主體接受他人已死,願意承擔失落與巨大悲傷,讓眼淚徹底將他自己狠狠撕裂。也就是說,他要能夠承擔悲傷與創傷,悲傷代表「結束」,創傷代表「重啟」:自我重新開始的起點。

 

3.西方人道主義機構或論述

前面兩種都是以個人或個案為分析的對象,接下來的兩種就不同了。Zizek對於佛洛伊德-拉岡式心理分析的重要貢獻在於:他把觀念拉到群體、社會、政治、文化等方向去。這個動作,強化了過往佛洛伊德和拉岡著作中的社會和哲學理論面向,而這些面向總是被實務性的治療需求給忽略。

第三種,是在今日中東難民的脈絡下,討論「西方人道主義(humanitarianism)」,特別強調的是它整體機構或論述(而不是指那些抱持人道主義精神的個別善心人士,許多個別的善心人士伸出手扶助難民,這是常民美德)。西方人道主義的態度是:當面對某個無權利的非人(inhuman)或裸命(bare life)時,要給他戴上一張「人性臉孔」的「道德面具」,阻止了他將自身的絕對困境給「政治化」。

西方人道主義的作為是給予難民食物、衣服等救援,或是對於內戰國家進行軍事干預。聽起來,這樣的舉動應該是高貴的啊?比起那些排斥或厭惡難民的人來說,西方人道主義不正是具有聖母情懷的道德高尚者嗎?但Zizek要反問:是嗎?以民粹主義的方式去排斥難民,這當然不對,但是,以西方人道主義的姿態去干預或救助,也不會是對的。

西方人道主義這樣的舉動,是要給難民一張「人的臉孔」,要嘛可讓他保有最低尊嚴,要嘛可讓他引發憐憫或同情。這樣一來,西方人道主義總是保持為高高在上的道德慈善家,而難民只是接受恩惠的弱者,難民的重要性不見了,他們不會成為「以政治化行動宣稱他們必須擁有人權」的革命者。

西方人道主義遮掩難民的困頓與窘境,是要遮掩自身的罪疚感。因為這樣的困頓與窘境,才真正地揭露了西方的無能,揭露出西方正是始作俑者:縱容全球資本主義的乖張,生產出基本教義派,進而生產出如此之多的難民。西方人道主義用「人的臉孔」掩蓋住難民----非人(inhuman)----產生政治行動的可能性,用「道德」弱化了「政治」。這種姿態其實是不願意正視問題,不願意進行真正的對抗行動(對抗自身所造就出來全球資本主義)。

再次強調,這裡要批評的「西方的人道主義機構或論述」。一則強調「西方」,他們是製造中東難民的源頭。一則強調「機構或論述」,這種方式把人道主義變成意識形態。這裡並不是要批評抱持人道主義精神的善心人士,他們是好心的撒馬利雅人,以常民美德(我有剩餘,所以我能夠協助你)來協助難民(有許多希臘、德國的在地居民,支助難民食物,還會受到自身社區的排擠或抵制,但他們仍這麼做)。

 

4.犬儒主義

這裡要講的「犬儒主義」(Cynicism)主要是以生態浩劫為例,對於全球生態即將產生災難性後果,群眾抱持著嘲諷、保持距離、共謀、嘲諷、無可奈何、補破網等態度。

這裡先刪掉不關心生態議題的一般大眾不討論(也沒得討論),犬儒主義者確實是有在關心生態議題的。但犬儒主義者的態度是:「我知道它,也承認它,但我心底並非真正相信它。」犬儒主義者也會行動,主要有兩種行動。一種是回歸自然的鄉愁,減少科技和慾望,嚮往並過著某種原始的生活。另一種是環保運動的亡羊補牢,呼籲並發展各種綠能、節能等裝置或產品。

聽起來,這兩種行動都很積極啊,Zizek為何批評呢?因為這兩種行動都忽略了生態浩劫的根本原因:資本主義。

是資本主義造成了生態浩劫,並且還會持續進行下去。積極行動的目標是要對資本主義整個系統進行結構性的顛覆,就此而言,環保運動僅僅只是消極的,甚至,環保運動成為資本主義的共謀(因為有了環保運動,資本主義便可以肆無忌憚更加張狂,更進一步,資本主義還可以在環保運動中獲利,販賣高價的環保產品)。

另一種,回歸大自然的鄉愁則是以嘲諷的方式與生態危機保持距離,認為只要「不參與」便能減少破壞。事實上,這種態度的有效性少之又少,並且它的基本假定是錯的,它把「自然」當成某種不證自明的有機和諧整體,如蓋亞(Gaia)那般的神秘主義。

針對這種回歸自然的鄉愁,Zizek強調「大寫自然不存在」(the Nature doesn’t exist),沒有什麼叫做「大地母親」的東西,「自然」是被我們建構出來的,而我們把自己建構出來的東西給自然化(naturalized)了。

我們對於生態犬儒主義者,要給予的建議的是:重新標定問題(錯的問題,只會產生錯的答案),並且進行「政治化」的行動(環保和回歸自然都只是「道德化」的行動):積極尋求顛覆資本主義、瓦解現有社會層級體系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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