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迴路人生》(Cruel & Unusual)這部電影。目前的電影科技太過進步,視覺的效果已經不稀奇了,好電影的重要元素來自於劇本的想像力。

同樣是科幻片,《彗星來的那一夜》也是相當富有想像力,很精彩。但相比之下,《迴路人生》的結局會使得這部片不停留於單純的奇幻科幻片,可以歸類為「心理與倫理」的片子。但《慧星來的那一夜》就只能是奇幻科幻片而已,因為它的結局想像力太狹隘。它在前面開展出一個玄妙奇異的多重宇宙世界觀之後,人性卻沒有獲得改變,人性始終還是同一種,而且是邪惡的那一種。因此,它的世界觀變化,對於人性無法有更好的啟發,使得這部片一下子失分很多,真是有點可惜(有機會的話,可以幫它構思更好的結局)。

但是《迴路人生》就不同了,它是一個結構完整的片子。我所謂的「結構完整」是指說,當它拿來陳述心理分析倫理學的結構時,不會只有在前半部「何謂幻象」(問題在哪裡),也包含了後半部「進入$」(解答是什麼)。有頭有尾,就是結構完整。

我一直在講「穿越幻象」、「進入$」,作為心理分析倫理學的原理原則,但是,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細節內容如何?學生們還是經常感到很模糊。這部影片幫我補充了許多細緻的細節,並且由於它的奇幻成份,更好地把理論中的抽象部分,給具體呈現出來了。

這部片可以談「犯錯」。犯錯不是污點,而是起點,犯錯能讓我們重啟人生,因此是個新的生命起點。「不犯錯的人生」是線性的,這樣的人生靠著良好的自制力,遵循象徵秩序的規範,避開所有的風險,讓生命保持在可預期且穩定的範圍內。不犯錯的人生少了風險,少了失敗的曲折,但也少了考驗與機會。看起來,我是在鼓勵大家都要去犯錯嗎?不是的,我只是陳述事實:很少有人不犯錯。那就好好面對「犯錯」這件事吧。

人可以犯錯,但不要一錯再錯;這個道理看似簡單,其實不然。如何不要一錯再錯呢?在這之前還需要先問:我們真的有覺得自己犯錯了嗎(還是當念頭一碰觸到那件事就趕快迴避)?我們知道自己是「一錯再錯」嗎(還是認為每個錯誤都是不相關的)?最後,能夠杜絕犯錯的那個關鍵契機(重啟人生的起點)是甚麼?

我不談輪迴,也不談贖罪,我要談「犯錯之後的心理歷程」,在這個主題上,這部片是樂觀的,是光明的,是給予人性希望的。我就不介紹劇情了,劇情頗複雜,推薦大家自己去看。若是沒有看這部片,也很難理解我底下的分析。

 

一、為何要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循環?

 

異空間的神秘人士為何要讓男主角艾格不斷的重新經歷自己殺害妻子的過程?艾格在這過程中發生了哪些改變?

 

1.從「無自覺」到「有自覺」

 

第一階段,「無自覺的反覆循環」。初期,艾格一遍又一遍地回到事件的場景當下,只是沉浸在當時的環靜脈絡裡,只感受著被情境牽動的各種情緒:困惑、猜疑、驚訝、憤怒等。此時,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更別說接受與承認它),他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單純地只是模糊地一再經歷這個事件。就這樣來來回回不知經歷多少遍之後,他的強烈情緒(尤其是憤怒)陸續洩載或排除discharge掉,漸漸地,他開始脫離無自覺沉浸於環境的狀態,邁向有自覺的反身性(reflexivity):對自身行為的認知與理解。

第二階段,從不自覺的反覆循環進入到「有自覺的反身認知」。此時,艾格才同意自己犯錯了,並願意接受與承認自己所犯的錯誤。這並不是一般的「口頭認錯」而已,口頭上的認錯,只是為了平息他人的譴責,並不是真正的接受,通常只會承認自己「某部份有錯」。

我們仔細來看一下艾格「真正地接受與承認犯錯」,其內涵是甚麼。首先,艾格願意承認自己並非「不小心」殺了妻子,表面看似無心的行為,其實心底是刻意要讓它發生,這並不是偶然的:艾格縱容自己的憤怒而動手。其次,一旦他願意承認是刻意想殺掉妻子,接下來還會有一層自我保護的藉口:「是她有錯在先」。這是「受害者之幻象」在作祟,因為妻子先在食物中下毒,並且假裝呼叫救護車,所以丈夫的殺人便可以合理化,成為防衛殺人,殺人者其實是受害者。當艾格連這層自我保護的藉口都能夠放掉時,當他不再把自己當成受害者時,他才真正開始接受與承認自己犯了錯。

反身的自覺,通常一開始都會伴隨著幻象產生,想像著敵人環伺(敵人包括:不安於室的妻子、想要動妻子腦筋的同事與兄弟、想要拆散兩人婚姻的養子)。要擺脫幻象、放棄幻象,才能真的理解到事件的發生原由,承認與接受這個殺人的事件是自己造成的。難道不正是他長期以來,對妻子的猜忌與控制,才導致這一切的發生嗎?始作俑者是誰呢?到底是誰有錯在先呢?

 

2.從「有自覺」到「祛自我中心」

 

第三階段,從有自覺的反身認知到「袪除自我中心」,他重新遭逢了自己的家人。艾格極力要逃離那個神秘且封閉的地異空間,離開那個被迫認罪告白的團體。經過幾次失敗後,他成功了,他努力地爬出另一個洞口,但不是獲得釋放,而是獲得了視角的改變。他離開自己的同一性身分,進入其他人的靈魂中,體驗到其他人所經歷的,感受到其他人的處境與心情,尤其是妻子和養子。

一般大家朗朗上口鼓吹同理心,都說要「站到他人立場」,其實那只是第二步。倘若第一步「離開自己」沒有先發生的話,我們依然只是帶著自己的視角去站到他人位置上,那頂多只能說是「很有限地調整自身觀點」而已,離「袪自我中心」還很遠。在這種有限的情況下,我們並沒有真正地放掉什麼,自己並未感受到掙扎、疑惑、價值失落、震驚、破碎等,因為「自我」依然穩定地存在。艾格不是這種。

由於艾格離開了自己、袪除了自我中心,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妒恨如何矇蔽了雙眼,一味只看到自己想看的,眼中根本沒有家人。他的愛是完全自我中心的愛(其實這種自戀無法被稱為是愛),他的付出是單方面自以為是的付出。這個時刻,他才第一次看見家人,過去家人只是「他眼中的家人」,始終只是他所賦予的刻板印象之形象。現在,他第一次真正認識家人,家人彷彿全新的陌生人,他自己則意外地與他們遭逢了、碰撞了、心碎了。那個瞬間,「愛」剛剛發生。若是沒有袪自我中心,愛是不會發生的。

 

3.從「祛自我中心」到「$」

 

第四階段,從袪自我中心到「$」(讀作S barred),他必須要讓自己再死過一次。雖然艾格努力找到了某個洞口,爬出去獲得了他人的視角,重新遭逢了家人,但是他並沒有脫離反覆殺妻的被迫循環,最後還是回到了異空間,依然深陷於重複強制性(repetition-compulsion)當中。

於是,他改變了心態,不再設法逃出神秘的異空間,放棄只是想要「向外」逃離被懲罰的命運,轉而「向內」接受這個重複強制性(這裡出現的是思維模式的轉化)。也就是說,他朝向內部,試圖要從重複強制性「之中」來扭轉殺妻過程(而不是「之外」)。從一再的重複當中,讓差異發生;差異要在重複當中發生。他嘗試了好幾次都失敗,只好試試看把異空間裡的朋友朵樂絲帶過去,希望能透過朵樂絲這個異質性的元素,改變其中的一個環節,來扭轉結局。

這裡出現了兩個意外。第一個意外是,結局竟然變得更糟。朵樂絲的出現,果然改變了原先一成不變的殺妻過程,艾格沒有動手殺死妻子,他只有被妻子毒死,但妻子仍活著。然而,這個結局更慘,要擔負罪責的人變成是妻子,艾格現在所經歷的一切,都將由妻子來承受。這個結局讓艾格非常地驚慌。他免去了當罪人,但罪人卻落在妻子頭上。第二個意外是,朵樂絲的人生居然和艾格的人生有了交集,朵樂絲從艾格家的門進入到自己的家中,她也要再次經歷自己的自殺。

驚慌的艾格一方面看著自己所扭轉的結局正在發生當中(妻子變成兇手),另一方面又看著朵樂絲要再次上演她的悲劇。在那個瞬間,艾格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非常了不起的決定:就像朵樂絲介入他的人生一樣,他也介入了朵樂絲的人生,他阻止了朵樂絲在大樹上吊,他取代了她,自己在大樹下吊死。這樣,既避免妻子變成殺人兇手,也改變了朵樂絲的結局。艾格把整個結局又再度扭轉了一次,他在這裡一連轉了兩次。

艾格的上吊,不只是一個決定而已,而是一個決斷。決定只是一個日常的選擇或下決心,但決斷沒有那麼簡單。決斷是痛苦的,是一個斷然切割的動作,必須要與自身分離,與過去的自己一分為二,因此決斷相當於一次死亡。決斷之中的與自身分離,必然是向著良知開放,因此具有倫理學的意涵。決斷就是心理分析的「第二個死亡」(第一個死亡是那種一般的死亡,不需要特別去分析的死亡),就是成為$。

強調一下,心理分析的第二個死亡,不需要真的死翹翹,只是這部片子裡的情節剛好是真的死翹翹而已。它所指的是存在的徹地扭轉與改變,承擔自身的存有之匱乏lack of being。艾格自己先死掉,用不同的方法死去,則旁人的生命都有希望(妻子、養子、朵樂絲)。片尾提到,「愛得too much」,什麼意思呢?就是讓自己這邊先敞開opening,開放向他人,則他人也將被影響而變得不一樣。如果沒有前面那些過程的話,他不可能在瞬間作出這個了不起的死亡之決斷,讓自己再死一次。艾格前面不知道已經死過幾千百次,這次依然還是死了,但只有這一次才是獨特的,才真正叫做「死亡」,是一次徹底改變與死得其所。

(大家可以自己做練習,用艾格最後的死亡,對比於朵樂絲的自殺,分析不同的「兩種自殺」。)

 

二、還有什麼其它的啟發?

 

有人問我,這種奇幻想像的故事怎樣落實在我們的生活中?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反過來看:一旦將我們的日常生活給隱喻化,不是有許多情況都類似影片中的「一遍又一遍」嗎?並且,我前面所講的「犯錯之後的心理歷程」四個階段,就是這部影片可以抽取出來重要理論意涵。這四個階段,不必跟著電影的奇幻部份走,也能與我們的生活相呼應。

除了上面的四個階段之外,還有一些相關主題可探討。

第一,就犯錯的心理歷程來看,它不再探討壓抑,不用回到艾格的「小時候」,去追溯形成艾格犯錯的「人格成因」,我認為這是相當值得稱讚的一點(太多電影都不脫這個窠臼)。當代心理分析早已拋棄了老舊的佛洛伊德「壓抑」概念,這概念是心理分析的理論負擔。不談壓抑,不歸咎童年,靠著當下的這一次事件,其中就有改變的契機。

第二,影片中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循環,我們可以把它當成是回溯的過程,敘事的重述。試想,當我們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時,難道不會在心裡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它嗎?或是一次又一次地訴說嗎?問題在於,當我們在心裡或用言語將它上演千百次時,這樣的回溯敘事,必須要有關鍵性的突破發生。否則,就只是像艾格之前的機械式反覆循環而已。然而,那畢竟不容易,也許真的需要在千百次之後,才會有那麼一次閃光的契機:我在敘事中徹底死過一遍,我為自己說出了全新的生命

第三,我們也可以把一遍又一遍的反覆循環想成是,我有某種固定的人際行為模式一直在反覆發生。例如,好幾段婚姻失敗,總是出現同樣的問題;經常性的戀愛又分手,情節大多類似。我一直在上演著公式性的重複劇碼,但總有那麼一次,一切可以完全不一樣,我可以終止這套劇碼。

第四,很多朋友關心那個異空間裡的神秘大佬,認為那是某種宗教或古希臘悲劇的意涵,要嘛是輪迴,要嘛是薛西佛斯那種命運的咀咒。我沒有想要朝宗教的方面去想,也沒有很想去分析異空間大佬這個設計,雖然它在影片中的位置也算是重要。

真要解釋的話,其一,我認為可以從「外在」來想,它代表象徵秩序或主流的規範:犯錯之後必須要受到懲罰,要付出痛苦的代價,讓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回到你的錯誤中。你會一直被人家提醒:欸,你犯過錯喔。你會一直被人家肉搜:喔?你還幹過這件事啊。其二,也可以從「內在」來想,它代表我們的道德價值觀,超我所發出的道德訓令,命令我們要不斷地自我譴責,要反省、要悔過、要愧疚

我比較有興趣的地方在於,它確實代表了某種「強制性」,而艾格的表現卻告訴了我們:外在的強制性不必去推翻它,推翻後照樣會有新的取代者,所有東西照樣重來一次。怎麼辦呢?艾格是在它之中鑿穿了一個洞,改變了它的規則與秩序,艾格本身就是改變秩序的那個洞,甚至,正是艾格這個洞、這個裂隙,才支撐了那個異空間,成為它的基礎(所以他最後依然在其中,笑著)。

此外,它還有一個意涵:一個人要能「主動的改變」其實並不容易發生,通常需要旁邊的某些力量,但這些力量也只是條件而已,條件並不必然導致改變會發生。因此,我們自己的「想要」很重要:我真的想要跟自己不一樣。這個「想要」,就是紀傑克和拉岡的欲望desire倫理學所發出的命令:不要放棄你的欲望,欲求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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