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紀錄片可以在網路上找到。看它的標題就知道,它直指DSM,以各種條列式的理由,認為這本診斷手冊是個基於利益輸送而構成的謊言。連帶地也暗示精神醫學是一門「偽科學」。儘管這部片的立論過程挺粗糙的,但是它可延伸出一些需要思索的課題。底下,我要針對它的基本立場──擁護科學、實證、客觀──來刨根。 

 

一、「科學」不等於「科學主義」 

 

自啟蒙運動以來,倘若「科學」之概念值得和民主並列的話,它所要打擊的對象是中世紀的蒙昧與迷信(君權和神權),因此要提倡的是「理性」的「除魅」(disenchantment)精神。這時,科學是屬於哲學的,它並沒有區分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只要是秉持理性來探究世界,都是具有科學精神的。它指的是:一種懷疑、批判、探究的思維態度(歷史我就不再交待了,很快跳過去,有興趣的人可自行去探究啟蒙運動。)

 

然而,到了後來,「科學」逐漸被縮減為「自然科學」。這使得科學一詞的重點被轉移了,原本的焦點是主體,強調「探究者所秉持的理性思維與態度」。但現在,焦點變成是客體以及研究客體的方法,亦即,以規律的機械世界(自然界)作為對象,並採用科學方法來研究這個自然界。

 

從主體到客體,從理性思維到具體方法,「科學」一詞就逐漸產生質變了。科學從「科學精神」縮減成「科學方法」。同時,理論家也為此一科學方法建立它專屬的哲學理論:邏輯實證論。邏輯實證論完全排除了形上學,排除了任何抽象、思辨、演繹、想像的內涵。只以經驗、觀察、歸納等可實證性作為唯一的科學判準,作為真理,不符合這些判準的都被列為「偽科學」。

 

根據上述,我要區分「科學」和「科學主義」這兩個概念。「科學」是指秉持理性精神的探究,包含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科學主義」只侷限於邏輯實證論,重視實證方法,是理性的狹隘化與工具化。 

 

二、精神醫學:反抗科學主義 

 

回到這部紀錄片,它表面上看似要批評DSM這份診斷手冊,但實際上是要批評精神醫學。的確,一本手冊被建立起來,會有相關的利益團體在其中運作各種政治角力。這我不否認,也的確是每一門學科都需要留心與警惕的。

 

但是這部紀錄片的意圖不只是這樣,它的主張是:精神醫學若要進入醫學,就要遵循科學規範,若無法遵循,就是偽科學。但是,這裡所謂的科學規範,不再是「科學」,而只是「科學主義」。簡言之,這部紀錄片的立場是基於「科學主義」,完全從這個角度來說話。

 

好了,難題來了。當外部用「科學主義」的要求來看帶精神醫學時,那麼,精神醫學本身,該怎樣看待它自己呢?

 

1.它認同這個出發點,設法讓自身進入科學規範,被認可為是真科學,與其它領域一起來競爭科學這塊大餅。這樣的話,它便要完全服從「科學主義」,採用各種嚴謹的、可被檢驗的實證程序與技術,來證明自己是夠資格的。

 

2.它要反抗「科學主義」。這並不是說,它就退出醫學。而是說,精神醫學一旦進入醫學,連帶地也突破了原本在醫學之中的「科學主義」,顛覆了醫學的意識形態。精神醫學不僅不會停留於DSM,甚至會自我挑戰這本向科學主義靠攏的實證手冊。精神醫學不是診斷技術,而是論述。它的論述會鑽入科學主義的縫隙中,拆解科學主義。也就是說,精神醫學要回歸「科學」,回歸早先的啟蒙理性精神,回歸懷疑、批判、探究的思維態度,藉此來對抗「科學主義」。

 

當然,我們心理分析的主張是後面這第二種。 

 

三、我們通通都不正常 

 

除了科學與科學主義的論爭之外,這部紀錄片有一個沒有直言、但昭然若揭的想法:並沒有精神病患,只有一堆想要藉由貼上病患標籤而賺錢的心理醫師。換言之,它認為,心理疾病都是被建構出來的,所有人都是正常人。

 

這類的論述在坊間經常可以看到:沒有正常與病理的分界(沒有病理學),只有好人與壞人的分界(只有道德問題)。正是壞人製造了病理學,才產生了病人。這種論述的用意本質上是不錯的,要提醒我們每一個學門的構成之歷史,以及其界限之劃分。這個建構歷史與畫界的過程,是否有意無意地區分排除了某些人,給他們貼上一些不利的標籤?

 

但是,這樣的論述傾向於一種素樸的「正常」之預設,並且對於生命抱持著過度天真的「樂觀」。很容易輕忽地放掉許多真實的情境:失敗、挫折、焦慮、絕望等,沒有注意到這些情境其實帶給我們一個絕佳的機會:去認識並覺察我們自身的界限與侷限。

 

相較於這種說法,佛洛伊德的主張就激進多了,他認為沒有正常人。所有人都不正常,我們或多或少都有各種的心理糾纏與扭曲。重要的是,要能正視這些心理的糾纏,才有機會重新檢視自己,從中發現改變的契機。簡言之,能夠對自身的不正常處之泰然,以及勇於接受自己的終極失敗,這才是某種弔詭的「正常」或「成功」。

 

更進一步,要從不正常來突破常態生命。而非用防衛的方式,不斷地去掩飾、抹平、補償,硬把生命縫合成常態,深怕它透露出實情:生命本身就是違常與斷裂。 

 

四、其它的碎嘴意見 

 

以下的意見,就比較零碎,大多是針對這部紀錄的製作和意圖來批評。只是碎嘴的「意見」(罵爽的),不看也罷。

 

這部紀錄片的思考方向是,把所有實際問題都收攏為「權力」。包括:1.DSM委員會是地位利益取向,而非實證取向。2.化學平衡理論是虛幻的,而非科學。3.精神藥品是金錢利益取向(為了獲得保險費),而非治療取向。總之,它所隱含的結論是:「你沒病,你是被政治利益創造為有病」。

 

有人說,它是採取傅柯的權力觀。其實,這只是誤解的、流行的、「簡化的」傅柯權力觀。傅柯的權力觀,要談論的是「論述的權力」,而不是政治利益的權力。而且,傅柯的權力觀正是要對「科學主義論述」進行不宜餘力的批判,他不會向科學主義靠攏。

 

此外,從這部紀錄片的結論,推向更極端的話,可以說,所有「專業」都是假的、都是政治的產物。那麼,這將給它自身一個回馬槍,因為它本身也包括了「所謂的」紀錄片專業。意思是說,這部片所批評的DSM產出過程,和這部紀錄片本身的產出過程,是一樣的,都是一種意圖性產物,把答案都事先寫定、寫好了,才回頭去鋪陳前面的每個步驟。

 

我說「把答案事先寫定」的意思是,看不到其中有討論問題的誠意,看不到探究的意圖,只看到灌輸性、指向性強烈的意見(就是片名所說的:精神醫學是騙人的)。的確,精神醫學存在著許多爭議性問題,但這正是要去做功課的地方,如果製片者花了那多功夫蒐集資料與拍片,最後只得到一個結論:「我所探討的東西是個騙局」,那還真是得不償失與浪費時間呢。 

 

五、不是結語 

 

前面我雖然闡述了:精神醫學要以「科學」姿態來反抗「科學主義」。但是,這其實還有另外的思路。誰說精神醫學只能是「科學」?難道它不是更靠近「藝術」嗎?這裡我已經脫離了「科學與科學主義」這組對立,而轉換為「科學與藝術」這組對立(它相當於「哲學與詩」的對立)。

 

一旦精神醫學成為藝術,它就不再屬於「哲學與理性」那一邊,而隸屬於「詩與欲望」這一邊。那麼,它其實就是心理分析了。這說來話長,我寫累了,日後有空再寫。(而且,同一篇文章,才主張要立足於科學,卻又立刻轉向為藝術,這實在不是一個好論述的鋪陳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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